一天,與太太在湖畔公園跑步時,接到了李荷琴醫師的來電, 問:「要回花蓮嗎?」她說「回」而不是「去」,可見她的心靈早已有了歸宿的方向。李醫師是我醫學系的同學,她的語氣和妝扮,這二十二年來都沒變,不急不躁,文雅有禮。
「要啊! 我有報名了。」我誤以為她指的是慈濟國際人醫會。她卻說:「不!這次是去取髓。」原來吉隆坡有一名血癌病者,在台灣慈濟綜合醫院配對到了所需要的骨髓。李醫師之前有兩次到台灣取髓的經驗。她對生命的熱忱,對生命的尊重,日漸升溫,而隨著世事浮沉的我,在這一方面卻像堆垂滅的灰燼,僅殘留著余溫。
我答應隨行,心想多一個人去較有保障,尤其是在這H1N1 病毒肆虐的非常時期。萬一其中一位取髓著,在機場被發現高燒而被拒登機,至少還有另一位可以繼續行程,完成任務。
但一開始,我的心態就錯了。我道是當一位任務簡單的遞送員,搭飛機到花蓮取髓回來,就大功告成了。收到行程表,看到共有七次的班機和那緊湊的轉機時間,再加一趟火車, 我就改變了先前的態度。我心想,應當一位與時間賽跑的遞送員,為生命在倒數計時中的病者,爭取重生的希望。
出發日,我們一行五人乘搭早上六點的班機,從檳城飛到吉隆坡,會合葉師伯後,轉機到新加坡,再轉機到台北。在台北用過晚餐,又乘火車到花蓮,抵達落腳處時都深夜十一點了。經歷這十七個小時的行程,若你問我會累嗎?我不敢說,因為這些小折騰,根本就微不足道,遠不比病者所承受, 面臨生離死別的痛苦,還有他家屬的焦慮,苦等待的煎熬啊!
第二天,也是進行抽骨髓的那一天,心底默默地祈禱著手術的順利和捐髓者的平安。當天能夠與骨髓干細胞中心的負責人見面與交流,我們才領會到建設骨髓庫的艱辛。要讓普羅叢生排除捐髓的疑慮,證嚴上人特別強調「救人一命,無損己身」的理念。從馬不停蹄地勸募,到彙集幾十萬筆的愛心資料,再逐一配對的勞心勞力,其中困難不言而喻。正如何日生在其著作的「清水之愛」裡所感言,這些人都是為了愛,為了他人的生命無私地 竭盡心力。
師伯也語重心長地說,受捐者的院方應當派遣當地的醫護人員前來取髓,而非一般商業性質的遞送員。「專業的遞送員」要懂得尊重生命,肩負使命感,這樣辦起事來才不會馬虎,亂了團隊的精神。師伯分享的一句靜思語:「做事要用智慧,才能助人。做事不用智慧,會傷害人。」深觸我心。
這一次的取髓,也讓我學會了去作更深一層的思考。我不應只當個純粹與時間賽跑的骨髓遞送員。我得感謝勇敢,又無畏布施的捐髓者。他們可以把身體裡的一部份,捐給素未謀面的病者,那種大愛無私的精神,叫人敬佩。就是這些誠心,無求付出的捐贈者,為這處處有溫情的社會奏出了一篇又一篇,悅耳動聽的圓舞曲。身為外科醫生,我不時需要輸血給失血過多的病患者,但當那包血液一點一滴的輸入病人身上時,我都沒有感激過那些甘為別人付出的捐血者,我心生慚疚。
我這也才了解到骨髓袋裡裝的不單只是一包能讓生命延續的骨髓,它也是一包重建幸福家庭的希望。它包含了無數人的努力和大愛,也承載著無盡的祝福與關懷。那一晚,我輾轉難眠,腦子裡盡想著明早那包突然間變得很沉重的骨髓,能否准時抵達病人的身邊。
第三天,我們提早到達醫院,感恩院方妥當安排,讓我們得以順利取髓。在小箱子貼上警惕標簽時,我發現裡邊共有四項警戒:一是不得照X光,二是不得被熱化,三是不得被冷凍。這前三項警戒,我們都可以用心維護著,但第四項警戒:不得延遲,倒是叫人忐忑不安。難處是我們還得乘三趟飛機才能回到吉隆坡,任何班機的延誤,都不在於我們的掌控之間,這才令人心焦啊!因骨髓抽取所得的造血幹細胞數量有限,故須在抽髓後36小時內輸注到病患體內。而昨天傍晚准備好的骨髓,今早拎到手上時已過了14個小時了。若錯過了這黃金36 小時,已經做了殲滅化療,全無抵抗力的病者,性命難保。
回程時難免焦急,總覺得飛機怎麼飛得像蝸牛那麼慢,轉機的時間特別漫長。還好這次取髓能夠一路順風,有賴於師姑與師兄們在轉機方面的細心安排,我們在機場才有專人帶路,順利過關,通行無阻。
抵達吉隆坡機場時,遠望一行慈濟人陪著病人的家屬在等候,方知道他們無時無刻都在為我們的平安,行程順暢而祈禱,也為我們阻擋了H1N1病毒的侵襲。要他們深夜在機場久等,我有點兒心疼。把骨髓轉交給主治醫生後,我注意到病者太太緊張憂慮的眼神,終於松弛下來,而展開了笑顏。
是了,就是這個笑顏,讓我滴下了欣慰的眼淚,也使我領悟到:付出,就是最大的收獲。縱使不知病者的姓氏,也得感恩他在我們生命中出現,讓我們有機會學習付出。
當晚,我們乘最後一班機回檳城。飛機劃過靜謐,黑漆漆的夜空時,我有如釋重負的感覺。疲憊的眼睛,呆望著機翼上閃爍的警示燈,令我想起那包裝滿了祝福的骨髓,此刻也該一點一滴的輸入,在那脆弱的心靈上,發揮大愛的效應了。
若你問我會累嗎?我只想說:「此刻的我,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