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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世以後的母親

編按:自2014年開始,鍾玲教授每月都會寫一篇佛教短篇創作,名為掌上小說。這些作品以一般人為對象,希望讓大家從中得到一些小領悟,讓精神境界得以提升。

馮月清在靈堂上瞻仰母親遺容的時候,心像是被敲掉了一塊,喉頭抽噎、胸口急促地起伏,淚滴滴落下。母親的面容平靜,皺紋撫平,皮膚白晳,看不出七十六歲。出殯後一個半月,月清失魂落魄,平時興緻勃勃地工作、旅遊、吃美食,那一個半月對甚麼都提不起興趣。之後十年她常常問自己,何以母親去世會給她帶來如此巨大的傷痛?因為母親和她的關係並不親。

月清念大學的時候,讀到短篇小說《心經》,張愛玲那麼膽大而徹底地表現伊拉克特拉情結,令她心服。當然她與父母間的這種三角關係,只屬若有若無。少女時代的月清,漂亮活潑,每天跟父親有說有笑,常靠在父親身上撒嬌,母親總是寬容地笑著看他們父女。那時上高中的哥哥跟母親很親,母子常相偕去看電影,看完一場會熱切地討論好幾天。

到父母親上了六十五歲,哥哥早已在美國成家立業,每年農曆年帶著太太、兒子飛回台灣過節,而離了婚恢復單身六年的月清,回台中找到工作,每週回家三次,買菜來作飯,給父親量血壓、給母親量血糖。四十歲的月清也學會寬容了。她察覺進入老年的母親,不只身心、連靈魂都依賴父親,一方面她身體虛弱,需要父親照顧,一方面,月清想,是不是像電視劇中的愛情,父親是母親的初戀,也是她的末戀。因此月清盡量不跟父親單獨說話,每次只要開口,都是對著兩老,讓母親感受父親全屬於她。

所以從小她跟母親真的不那麼親。母親過世後,不時一些有關母親的記憶,出現在她腦海中。在母親過了七十四歲生日後有一天,月清例行回家,父親方好出去了。母親才做了白內障手術兩週,眼睛清亮,襯柔銀的頭髮,很精神。母親拿出一個小木盒,裏面有四隻戒指,兩枚胸針,她把盒子放到月清手中說:「以前就給過你幾件,剩下的這些都給你,媳婦那份他們結婚時已經給她了。我由大陸來台灣也只帶了十幾件。但是那個最貴重的翡翠葫蘆墜子已變賣了,不能留給你,可惜。知道嗎?二十年前你和他結婚,不是雙方把聘金和嫁妝都談好了?可是親家母私下來找我,向我要二十萬,她說你年紀比她兒子大,所以我把它變賣了。當時沒跟你說,怕影響你們夫妻感情,但更擔心的是,這樣的親家母會灌輸甚麼觀念給兒子。」母親說中了,結婚不到四年他就變了心。再度細想母親的話,她感受到母親多麼為她忍辱,為她擔心。

母親去世半年,月清整理告別式上拍的照片,發現來參加的人真多,有父親退休前的下屬,有哥哥的同學,有她的同事、同學,還有母親的牌友、太極拳班的拳友。而且他們幾乎都在靈堂默坐了很久。這不尋常,一般告別式,大多數人,包括她自己,都是行個禮就離開。她記起從小到大不論是父親的、他們兄妹的朋友來訪,母親上了茶之後都在客廳坐下來跟客人閑話,溫婉而文雅,客人都說很多話,也很開心。母親在大陸是官宦人家的大小姐。月清一向忽略了母親的魅力,自己太自我中心了。

由月清到北部讀大學,畢業後在北部工作,一直到二十八歲結婚,她每隔三、四個月都會收到母親郵寄來的包裹,裏面有一件為她訂做的洋裝,她習以為常地穿上。回想起來件件都合身,布料好,款式時尚。想像母親挑料子有多仔細,為了她還特別注意流行的女裝,又如何指導裁縫做出最新的式樣,全都因為要讓女兒光鮮亮麗。

母親過世五年,有一天晚上她陪父親看電視,節目是有關毒蛇的生態紀錄片,蠕動的黑樹眼鏡蛇令月清想起四歲時的一件事。父母在台灣的第一個家,也是他們兄妹出生的家,是一間位於山腳下的日式平房。她在院子樹蔭下,坐在小凳上玩洋娃娃。忽然母親大叫:「清清,不要動!」母親的身影飛掠而來,用手上的鐵製煤球叉子,拚命擊打月清身旁一公尺的地面,月清看見叉子打的是一條黑呼呼,殻亮亮,筷子長短的蟲,打了很多下,那蟲先扭動,然後僵直了。母親扔下叉子,一把抱住月清,在母親懷中,她感受到母親全身發著抖。連蟑螂都不敢打的母親,為了保護她,打死一隻大蜈蚣。

母親過世十年,月清也六十,步入老年了。一日破曉,她夢見自己像人魚一樣在深海海底游泳,看見一個巨大的蚌,它張開兩片扇殻,隱約裏面有一顆乒乓球大小的金色珍珠。這時傳來公雞啼聲,在夢與醒之間,月清眼前飄過母親的臉,距離她只有十公分,對著月清微笑,是把首飾木盒交給她那天的模樣。是母親等了她十年,等到月清真正感受到她的愛,才來跟她相會嗎?

《佛門網》蒙鍾玲教授允許刊載掌上小說系列作品。本篇原載於台灣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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