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間,在和煦的陽光下,我踏著散發青草氣味的油油綠草坡,到訪香港嶺南大學。在這充滿禪意之自然景色下,訪問這位來自台灣、專研外文翻譯、曾為法鼓山創辦人聖嚴法師的四本英語禪修著作翻譯的單德興教授,配合得恰如其份。
單教授為台灣中央研究院歐美研究所的特聘研究員,其翻譯著作的書目能列滿一張紙,更多次到英美等大學作教授及訪問學人。這位外文系出身的學者,與聖嚴法師結緣也是始於文字。教授當兵時遇人生低潮,他尋找佛法紓解,朋友便送他法師的著作,及後他參加了法鼓山辦的菁英禪修營,和聖嚴法師結下了不解之緣。
法鼓山獨特禪風
單教授認為師父的禪修教法平實不花俏,讓他走在很穩定的路上﹕「當時營中大部分是初接觸禪修的,禪修技巧不足,師父的規矩會放寬一些,但仍有一定的要求。師父帶領的坐禪結合了世間法和出世間法,開示比較多,還有出坡和早晚課的環節。」
聖嚴法師的法緣,讓其教導形成一股獨特的禪風——法師本身承傳了禪宗曹洞宗跟臨濟宗的法脈,也是位精通中外佛教史的博士學問僧;他在內地出家,到日本留學並取得博士學位時,也參加當地的禪修;他又以禪師的身份到美國弘法,接引海外信眾,這些經歷讓聖嚴法師綜合出一套別樹一格的禪法。
從翻譯得心靈安定
「參加了幾次禪七之後,覺得不該只取不予,毫無回饋,於是主動向聖嚴法師當時的侍者果光法師問,師父若干英文著作是否有中譯本。」自2003年起,他分別翻譯了《禪的智慧:與聖嚴法師心靈對話》、《禪無所求》、《無法之法》、《虛空粉碎》四本禪修指導書籍。作為專業的譯者,被問到翻譯開示與平常翻譯工作之間的不同,他認為對兩者精續細品、字斟句酌的專業工作態度是相同的,然而他指出﹕「一般翻譯只是文字上得到理解,翻譯禪修著作則會被師父的開導安定心靈。」
「雖然師父是按高僧大德的經驗來作開示的基礎,但在修行的環境中講話,以解決問題為主,文字不會艱深。難的地方是要掌握開示時的現場感,如師父講話的語氣,讓讀者進入當時的情境之中。」自身的翻譯經驗,加上曾參加聖嚴法師帶領的禪七,聆聽過師父的開示,這些對他都有幫助。他多次在為期一年的出差時翻譯,細味師父的著作讓他感到精神上的安定﹕「翻譯《心的詩偈》時,感到一股真正的安詳感,那與(一般)翻譯時投入而生起的安心有所不同,是真正感到一種精神上的安定,這狀態還維持了幾天。」
最後一次為聖嚴法師翻譯時,進度比預期超前了很多,教授剛交稿沒幾天,便傳來法師圓寂的消息﹕「我乘春節假期趕工,心裏知道師父身體不好,想趕快把這件事完成,不論師父看不看得到。」由於聖嚴法師表示身後不再出書,於是單教授特別在譯作《無法之法》的後記交代此事的來龍去脈。
「師父個子又高又瘦,穿起僧袍有仙風道骨之感。」單教授回憶與聖嚴法師相處的點點滴滴,如講佛法的時候平實中又帶點幽默感,平易近人,話中卻又充滿慈悲﹕「他鼓勵初受菩薩戒者,稱他們是嬰行菩薩,希望他們不要覺得受戒是約束,犯了戒就內疚自責,而是懺悔之後再往前行。」
法師病中的身教
熟悉聖嚴法師者都知道他自幼多病,這更呈現了佛法對疾病的態度。有次聖嚴法師曾帶領一個300人的朝聖團到內地兩星期,有份參加的單教授說﹕「300人在旅館時幾乎是沒甚麼聲音的,可見師父花了很多心思在教育上。」他後來得知法鼓山組織了醫療小組與法師隨行,聖嚴法師早上依照行程,完全看不出病態,然而晚上都在打點滴。
聖嚴法師最後一次公開露面,是2008年的社會菁英共修會,當時師父已割掉一個腎,台大醫院曾建議換腎,但法師拒絕了,覺得自己年事已高,給他換一個腎是浪費,單教授說﹕「師父總以關懷別人的方式去回應這個社會。」那時聖嚴法師已在洗腎,舉步維艱,沒法像從前一樣跪拜佛像,侍者扶著他進講堂,沒想到法師依舊開示一小時。師父以談笑風生的方式憶述自己之前有一次差點死去,但又活過來的情況,單教授後來才得知那次的確很凶險,足見師父如何為法忘軀﹕「只要身體情況許可,他都繼續去做。」
聖嚴法師圓寂的時候,教授一小時左右便收到了通知,雖然對法師的往生沒感到太大的意外,但心裏還是不捨。他馬上請假,準備第二天一早上法鼓山;第二天出發之前,他突然感覺心裏有東西,隨即嚎啕大哭,傾瀉心中悲傷之情,把心情平復後才再上山。
「果東法師在醫院跟師父報告過一、兩次,他身後要怎樣處理後事。原本師父的意思是想低調、迅速處理,把『臭皮囊』燒掉了事。但僧團念及眾多弟子的心情,提出這樣做會讓很多人不捨,於是師父才通融開放兩天悼念。」聖嚴法師早就計劃好自己的身後事,多年前他更在《法鼓雜誌》中發表過這些想法,如不撿堅固子等等。
因當兵而與佛結緣
拿到了博士學位才再服兵役的單教授,當兵時已年屆三十歲,那時太太懷孕,媽媽也生病了,與其他二十歲就當兵的人相比,體力上和心理上都不適應﹕「當兵時,在書本上學的東西,派不上用場,於是藉著尋求佛法紓解心情。」還未皈依時,他已看了很多佛教的書籍,當時廣欽老和尚的一句「做事要心甘情願,才會長智慧」,最讓他受用。他覺得佛法殊勝之處,是講求個人經驗和佛法驗證,以往中國傳統學問是希望把兩者結合,反觀西洋對知識的探求方式,卻讓兩者越隔越遠,讓學術跟生命的關係越發疏離。
他強調「佛學」跟「學佛」是不同的﹕「佛學是知識的累積,理性的探討、考證與辯論;而學佛卻是要與生命合而為一,遇到一些狀況怎樣改變心境等等,才能真正使自己和他人真正獲益,否則就只是說食數寶。」身為學者的他,覺得學佛讓他反省自身的習性與環境,於是他總結出﹕「學問的領域重在研究,經驗的範疇則為實踐。」
這麼多年後,他回過頭來,反而覺得當兵時的苦,對他很有意義﹕「如果沒當兵的經歷,對人生和苦的理解就太少了。」聖嚴法師在自傳《雪中足跡》就詳細記錄了當兵十年的情況,在此期間他堅持吃素,常常渴望能做回一個比丘,單教授以過來人的身份表示﹕「在軍中的環境,容易看見人性的黑暗面和弱點,我想聖嚴師父就因為有這樣的經歷,更能以慈悲和智慧去包容所有人。」
伸延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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