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文提到,禪僧在描述非實物意象或調心悟道階段時,會使用一些虛擬而現、創設而成的意象群作為象徵工具。一連數篇對禪僧所用的象徵授禪的討論,雖近尾聲,唯有一項尚未提及、卻又十分重要,就是禪林流行的「動作教學」方式。因此,本文主要從動作意象切入,探討禪僧如何用之以授禪。
1. 舉拂子
禪僧借助不同動作和行為,以符合不假言語、不真心直說為原則,宣揚禪理悟機。動作意象是禪宗一種對禪的非語言象徵和詮釋的重要意象。例如「拂子」作為禪宗莊嚴佛具的象徵,是住持為大眾說法時秉持之物。拂子在禪林中是宣揚禪法之工具。禪師教化學人時,喜以「豎拂子」示佛法的顯煥,或用之以斷截學人思路。例如《如淨和尚語錄》載:
上堂:「一言相契,萬古不移。柳眼發新條,梅花滿舊枝。」舉拂子云:「總在者裡,看看。」(文素編,《如淨和尚語錄》。《大藏經》,第48冊,卷1頁123c)
《續刊古尊宿語要》懶菴需禪師云:
若人欲識真空理,心內真如還遍外。情與無情共一體,處處皆同真法界。乃豎起拂子云:「這箇拂子,橫該法界,豎括乾坤,一切山河,及與蝦蟆蚯蚓,總在拂子頭上。」(〈懶菴需禪師語〉,《續刊古尊宿語要》。《續藏經》,第119冊,卷5頁79b)
禪師豎拂,把莊嚴物變成大道理之所在,讓學人暫停執於邏輯思維,改善其執小而未見大之愚昧。
2. 豎指
另禪僧常以「豎指」作為動作語言,目的在於召回學人迷妄散失之注意力,具有「見指即得佛法」之象徵義涵。俱胝斬指之公案,就是「豎指」意象之深刻演繹。《景德傳燈錄》卷11載:
自此凡有參學僧到,師(俱胝和尚)唯舉一指,無別提唱。有一童子,於外被人詰曰:「和尚說何法要?」童子豎起指頭。歸而舉似師,師以刀斷其指頭,童子叫喚,走出。師召一聲,童子回首。師卻豎起指頭,童子豁然領解。(〈婺州金華山俱胝和尚〉,收道原編,《景德傳燈錄》,《大藏經》,第51冊,卷11頁288b)
俱胝和尚的教學方法,就是舉一指頭,以一即一切之法傳授學人。可是,公案中的童子,只執著於俱胝和尚的形式教學,便有樣學樣,把豎指作為唯一傳禪的方法。俱胝和尚知道以後,為了讓學人能真正知道豎指的作用,便拿刀把童子豎起之指頭斬卻。童子當然痛楚難當,正欲走出之際,俱胝和尚喝了一聲,童子回首看到俱胝和尚的指頭和自己的斷指,便明白一現象之實體就是萬象實體的顯現,而萬象實體的顯現也不外乎一現象之實體。如果執著於一現象之實體,就會喪失理解萬象實體的可能,無法領悟體性一如的真如實相,因此,「豎指」是悟的入處,但連這個入處,都不可執取,這才是禪的真理所在。俱胝斷指的故事,成為禪僧以指為教的意象教材,世稱「俱胝一指」、「一指禪」,都用以象徵上述的深邃禪理。(如《永覺元賢禪師廣錄》〈豎指〉:「若為指佛,何者是佛?若為指心,何者非心?一指分明太漏逗,千年祇作野狐精,還有為尊者出氣的麼?唐時卻有老俱胝!」道霈編,《永覺元賢禪師廣錄》。《續藏經》,第125冊,頁639b)
3. 打圓相
打圓相同樣是禪僧流行使用的動作意象。所謂打圓相,即禪師在地上或空中畫一圓相,作為一種表達禪理的教學方法。據燈錄所載,他們大多以拂子、拄杖或手指打畫圓相,象喻佛法真如之完備和圓融。五家七宗之一的溈仰宗,就流行以畫圓相 (○) 表現禪道,這種圓相強調佛性、真如的本來自足和完備等特徵,進而推及佛性於萬物周遍圓融、至於一切圓融的義涵。近年學者考證畫圓相的方式最早起始於南陽慧忠 (?-775),後來才為溈、仰二僧加以運用,最後成為溈仰的宗風。(溈仰宗初以九十多個圓相代替了禪語禪詩,在上堂說法詩加以取代語言,這是後來溈仰宗本派內容缺乏和難以組織的原因。)《祖堂集》卷20記載仰山慧寂 (807-883) 的後嗣五冠山瑞雲寺和尚釋順之(唐僧,生卒不詳),曾舉了龍樹提婆關於「無相三昧,形如滿月」的對話,說明佛性無相三昧之形如滿月之圓融廓然,並指出「○」此圓相「所依涅般相,亦名理佛性相」,且「群生眾聖,皆依此相」。(見釋靜,釋筠編,吳福祥等點校,《祖堂集》,卷20頁438-439) 可見在當時流行畫圓相之時,圓月意象已普遍作為佛性真體之象徵。不過,可以推測,這並非特定、絕對的概念,而是一種借助以比喻佛性圓滿之工具。禪宗強調真如是說法無其形、用辯非聲色的,當佛在說法時,其形相皆消失無蹤,但人們之所以在其說法時見其形如圓月,只是佛給予學人一個想像存在的認識,最終帶出的道理是佛性無形無邊,無相可觀,無貌可狀,但它存在的狀態卻是圓滿無缺地渾融在大宇宙之中。提婆當時「心根宿靜」、「亦見相默然契會」,顯示其深切明白了這禪機的奧妙,意識到若要對現前景致作即物即真的澄明感應,不以超越邏輯與知性局限的力量是不能進行禪悟直覺觀照的發揮。(參吳言生,《禪宗詩歌境界》,頁244)後期禪僧上堂說法以打圓相作為一種形象表示的情況十分普遍,如釋慧方(宋僧,生卒未詳)、釋倚遇(1005-1081)、釋紹曇、釋月澗、釋妙倫(1201-1261)等,都是較著名喜以打圓相說明自心佛性圓滿的禪僧。(見《超宗慧方禪師語錄》,《續藏經》,第120冊,頁269;宗密錄,《法昌倚遇禪師語錄》,《續藏經》,第126冊,頁467;法澄等編,《希叟紹曇禪師廣錄》,《續藏經》,第122冊,卷2頁215;妙寅等編,《月磵禪師語錄》,《續藏經》,第150冊,卷1頁1049;文寶等編,《斷橋妙倫禪師語錄》,《續藏經》,第122冊,卷2頁434) 可知,打圓相在後期禪門成為一種流行的動作表示,其比喻的構成乃建基於佛性與月亮之圓滿性。
4. 踢、打、喝、罵、笑
禪林流行的動作意象,還有以溈山「踢倒淨瓶」中的「踢淨瓶」意象宣示無道可求、親證悟道、直觀心性、非關文字及不落二邊;以德山「棒打」、臨濟「大喝」用以驅除學人之惡見妄想;以「呵罵」佛祖否定執著推崇經論權威之法;以「笑」象徵相契、誤言、首肯、徹悟、譏諷等義涵,都是唐宋兩朝禪僧常用的動作教授法。總之,其目的在於為學人破執,以徹底解決其迷執的情況,這種種都是禪宗超語言的教學特色,有興趣的讀者,不妨多翻《燈錄》,自會不期然地跑進古代禪林世界。
當然,筆者並非建議今日教育工作者盲目跟從禪僧,將踢、打、喝、罵、笑的方法,照辦煮碗地用在教導學生方面,否則教學成果尚未展現,老師必已遭「紀律聆訊」。就算當日的禪僧,也不希望世人偏於模仿,因動作意象的價值在於帶出「授禪無定法,因材隨喜」的信息,而非形式上的複製。
下篇將對禪僧所用的象徵授禪方法作簡單小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