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學系的年終假期,院方鼓勵我們到國內外的醫院觀摩。基於濃濃的鄉愁,同學們多會選擇回鄉見習。而我和林同學,卻因一顆翱翔的心,決定東渡“風的故鄉”──沙巴。但窮學生哪來經費呢?
“有志者事竟成。”啟蒙老師的教誨,讓我想起了在沙巴執教的饒老師。我撥了一通電話,厚著臉皮向久違的老師問好,也就解決了我們在那兒的膳宿問題。老師盛情款待我這個無事不登三寶殿的學生,實在感激不盡。
二十年前,沒有網上預購廉價機票這一回事,但登機前二十分鐘,若還有空位,我們就能以半價票上機。年輕時缺錢,但有的就是時間,所以我們一大早就在機場售票處等候,像蒼蠅一般纏著地勤小姐,頻頻追問班機還剩多少空位。她們被弄得好不耐煩,櫻桃小嘴也嘟了起來。這個餿主意為我們省了一半的盤川,也讓我們連奔帶跑,上氣不接下氣地衝到登機口,圓了一個想飛的夢。
在沙巴,我們參與當地的醫療飛行隊伍。這團隊由一架小型直升機和四位醫護人員組成,到深山裡為原住民看診。
飛越熱帶雨林,一眼望去都是挺拔翠綠的森林。機師指著遠處的一個小黃點,說是診療所,直升機就徐徐地下降了。我們才一著陸,螺旋槳都還沒完全停止轉動,原住民就一湧而上,前來幫忙卸下藥物了。
那“診療所”說穿了只不過是一座以竹片搭成的亭子,裡邊擺著幾張以竹筒捆扎而成的桌椅。亭子裡吊著一個通告,說明發放藥物的日期。到過這些荒山野嶺,年少懵懂的我,才明白原住民要看一次醫生,還得攀山越嶺而來呢!
深山裡的食物缺乏碘質,許多原住民因而患上甲狀腺腫瘤,其中也不乏因打獵而受皮外傷的病人。醫護人員忙著分配碘質藥片和清洗傷口之際,我這個醫學生則另有簡單的任務,就是把那些瘦小卻又挺著大肚子的小孩排列成行,然後在他們口中丟進一顆又一顆的蛔蟲藥。
淳樸的原住民還隨手帶來一些野生的果菜,甚至野雞,來回敬醫護人員。我們都婉拒了他們的那份心意。醫生說我們的體質有異,有一回他吃了一些野果而腹瀉了好幾天,險些丟了命呢!
隊伍中有一位名叫里察的醫藥助理,是卡達山人,也是我們的翻譯員。我見他在直升機上戴著電單車騎士所用的鋼盔,很是好奇又好笑。細談之下才明白,原來幾年前曾有直升機墜毀,機師、醫生和護士全都罹難,只有他僥倖生還,腦部卻受了震盪。
那種與死神擦身而過的陰影依然籠罩著他,隨隊飛行時難免心有餘悸,他因此戴著鋼盔,聊勝於無。我很同情他的遭遇:“難道衛生局沒有派別人來代替你的崗位嗎?”
“誰敢來呢?”他頓了頓,又說:“不過,能為我的族群服務,是我的榮幸。”我不會忘記他那炯炯有神的目光,散發著“生為族人,死為族魂”的光芒。
其中一次,我們派完了一個村落的藥物,起飛到下一個站時,即碰上了暴風雨,而被逼打道回府。遠處雷霆霹靂,機師為了避開狂飆的風,在山巒中忽高忽低地飛行,不時搖晃的直升機像隻力挽狂瀾的小蜻蜓,驚險萬分。機師左顧右盼,與飛行基地急促的對話,讓我惶恐不安,開始胡思亂想。
“未來的醫生,你要不要戴上我的鋼盔?”忽然間,里察這麼問,還體貼地握緊我的手。我仿佛在急流中捉住了一根浮木。
“那你呢?”我憨直地反問,手心已在冒汗。
“我只需要安全降落。”我們笑了起來。這是我在高空中聽過最耐人尋味的一句話。他轉而向上帝禱告,我則向菩薩求安,但在那一千公尺的高空中,我們的手始終緊握在一起。一股股熱量由他厚實的手掌傳了過來,鋼盔對我來說,已不再是重要的防護了。
穿過狂風暴雨,安全回到基地後,我擔心另一邊的村民是否會傻乎乎地在等著醫療團隊的到來,里察卻拍拍我肩膀,說:“原住民懂得看天行事,會自行回家的。”他頗有自信地接著說:“他們會再來,因為我們不曾放棄過他們。”又一次,我看到了他那篤定的眼神裡所散發的光芒。
年少輕狂,我們的身上都長著一雙夢想的翅膀,和一顆在雲端上翱翔的心,但里察的卻充滿了陽光般炙熱的愛,暖和著他身邊的每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