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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是「眾生平等,皆有佛性」?佛教僧團的跨傳統性別平等/不平等

佛教教義以講究「眾生平等,皆有佛性」聞名,本文隨機提出來自三大傳統的數個當代例子,探討現實中僧團與教理之間到底有多吻合。

泰國農民子弟僧

在漢、藏及上座部三系現存佛教大傳統,惟漢傳有比丘尼(bhikṣunī),藏傳只有沙彌尼(śrāmaṇeri,藏文ani),沒有比丘尼,上座部是甚麼都沒有,僧團完全拒絕婦女,尤其泰國,只有三眾。泰國、緬甸有理光頭,穿白衣或粉紅衣的婦女,泰文叫Mae Chii,聚居寺院附近,但從宗教制度到國家法令,她們都不是僧侶,僧侶有的所有「法定」權益及保障,如教育、交通、住宿、醫療,甚至到袈裟披著,她們全部都沒有。在泰國,僧侶「法定」身份的「法」是「國法」的法 (legal),不是「佛法」的法(dhamma),僧侶身份不只依戒律而定,更依國法而定,問題是即使國會和社會想改僧團相關法令,但只要僧團高層拒絕,還是死症一件。

在華人社會我們不容易理解,這僧侶制度內部的這種不合理,對社會傷害有多深。在西藏、蒙古、泰國、緬甸、蘭卡、寮國這類佛教社會(Buddhist Society) 而言,僧團教育其實就是農、牧民的教育。這不止在前現代傳統狀態如是,即使在當代這類社會的廣濶農牧地區,依然如是,而且那不止是「掃盲式」的基礎教育,即使傳統意義下的高等教育亦然,包括藏傳與上座部的各級不同主修(major)的傳統經院學位及正規課程。

在泰國即使是今天,農民家庭負擔不起子弟教育時,就讓兒子出家當僧侶,在僧團體制內,只要這孩子能讀書,他可以不愁生活,一直讀過廿年,讀到博士畢業,甚至到國外留學,都是僧團支持的。然後如果想還俗,就可以拿著學歷去申請各種工作,所以對泰國人言之,出家直接等同讀書受教育,還俗等同讀夠書畢業工作養家活兒回饋社會及鄉親,袈裟一定程度上等同校服,這是泰國通行數百年,迄今對農民仍然如是的制度,泰國迄今仍有超過一半人口是農民。

泰國僧團教育為農民子弟提供的教育出路聞名東南亞,自1970年代迄今超過40年,包括著名的上座部文化人類學家 Stanley J. Tambiah、Justin T. McDaniel等皆各撰有多部極有份量的專著,深入探討當中的詳情,讀之讓人動容。凡此一切,似皆應使人欣喜。

但且慢!這一切的正前方最顯眼處,皆豎立一碑,上寫「女人止步」!

女人無你份!

泰國僧團當局對女眾出家的要求,連同泰國官方當局的橫加攔阻,現代以來凡經90年,期間女眾為此被捕下獄 (黃色袈裟是有國法「保障」的)、人身安全受到威脅的,並非罕見。泰僧團當局屢屢以一千年前比丘尼戒沒有傳入泰國,無法執行二部授戒等僧制為由,在當代拒絕泰國女眾出家的要求。有泰國女眾赴蘭卡,在新近正式重建的蘭卡比丘尼僧團中受具足戒出家,但回國仍被泰國僧團當局拒絕,遑論同屬少數個案的泰國女眾在漢傳佛教受戒出家了。

前文提及,貌似女僧人的Mae Chii,嚴格言之,她們只是在家眾。她們當中,近年不乏個别學問特別好的,擅長講授上座部的精密經院佛學,即阿毘達磨 (Abhidharma)而廣受尊敬,不少泰國僧人認為這是女眾有出家例子的明證。但這種回答是轉移或掩飾問題,因為真正的問題是:廣大農村婦女的平等教育機會,而不是個别學者有否受尊敬。

事實上由於Mae Chii 是沒有法定的僧侶地位,所以教育制度原則上就是不對她們開放的,少數的例外只是個别僧團單位的主管不忍心,而在個人權力範圍內,冒被僧團總部革職兼國法查辦之險(這不是恐嚇,是有發生的),作破例之舉,遠不足以否認存在女眾在僧團没有平等的受教育權之現實。

到這一步,還未觸及問題的真正社會嚴重性。

泰國僧團約25-33%是流動人口,即著名的「短期出家」,餘下的都是十年以上到終生出家的專業僧侶,包括大量受過大學及以上教育的僧侶學者、僧團官僚體制各級主管,及具備其他專業知識或資格的僧人。這類專業僧侶90%以上都是泰國農業省份的農民子弟,每多為寮族人,這些地區有「僧團發電機」。

這些人如果不是因為出家為僧而獲得成長與發展的機會,他們的人生極可能是在被現代化政策衝塌了本土經濟(這有另一些與泰僧有關的故事,但暫此不表)的偏遠泰國農村中潦倒終生,又或只能離開破落的農村,遷入曼谷,住在其中髒亂不堪的貧民窟,打著工時長、髒、累、危險、薪低及無保障的散工,甚至其中一些人會落得因工業意外而客死異鄉之下場。

問題是,當僧團拒絕女眾出家後,直接的社會後果,就是切斷廣大農村婦女,尤其年青人口透過出家為尼,接受免費教育,因而得以成長與發展,並獲得尊嚴的機會。據學界研究指出,其進一步的後果是讓人震驚的,曼谷及其他泰國紅燈區的所謂「夜之女」(泰文的講法),當中絶大部分人的籍貫,就是「僧團發電機」的泰國農村青年女子。

這意味著在家庭當中的兄弟姐妹,男的一部份透過出家而過上有尊嚴的人生,其姐妹卻極可能流落風塵,其中主要原因之一,不是因為她家庭的貧窮,而是僧團拒絕提供她們其兄弟能有的免費教育機會。這種情況仍未是問題惡果之底,猶有更甚的還是與僧團直接相關。

他們是同一家人嗎?

泰國官方常聲稱,在東南亞諸國中,她是唯一未遭殖民的國家,因而是諸多上座部國家中,唯一保留了上座部所認為理想的法王-僧王(Dhammaraja-Sangharaja),即政治-宗教並行架構,是未受干擾地持續到當代(姑且先暫擱英國左翼學者 Benedict Anderson 對此說的質詢),並常以有僧侶廿餘萬,寺院三千為榮,但讓泰國官員、知識份子及僧侶在國際場合上接不下去的,是他人常會反問:貴國性産業的公司行號及從業人員,好像比寺僧數量為多呢?

在此的問題是:泰國僧團對此如何看?

泰國婦女普遍接受業(karma)論作為意識形態之詮釋,特別是在社會的性别關係上,所以很多會認受,生而為女身就是「前世業障重」,這種態度也特別被用作流落曼谷的農村婦女之自我理解,而其救贖方式,是將其「收入」,用於照顧家庭外,當中會有明顯的份額,普遍用於供養僧團。

關鍵是:僧團對此的態度是甚麼?基本上輕則默許,重則鼓勵,聲稱接受她們的供養,是幫她們「積功德」與「除業障」。佛教教義中僧俗之間的施-供落在泰國社會,往往套進社會的性别尊卑角色中,男僧女俗,有研究指在泰國高達80%的供僧者身份與資源皆出自婦女,這是因為世俗社會的家庭中,婦女的諸多角色:母親、姐妹、女朋友等等。

問題是:僧團是一個非常關鍵的因素,堅守並維持這一性别尊卑化的宗教分工,使農村年青婦女全部失去免費受教育,因而得到發展與社會尊嚴的平等機會,使同一個農民家庭中,兒子是有教養的僧侶,但他的姐妹卻淪落曼谷風塵,再以其收入供養其兄弟的僧團,並據說可因而積功德以期待下輩子生男身,而仍可若無其事的荒謬處境,有泰國學者甚至不無感嘆地說,這甚至會被詮釋為佛教版的「孝順」。

有泰國學者指,不管用任何方式,只要讓女眾出家身分獲得僧團及國家法令的正式確認,其所造成的「嚴重後果」是:女眾求學的願力絕不會低於男眾,而只會更高,所以若容讓女眾不只是如前述,個别依其超凡毅力成才,而是從制度上作根本改革,掃除農村婦女的求學障礙,讓大批婦女透過出家而學有所成。

這為僧團造成的「危機」是,本來就是供養主力的婦女,將更願意轉而支持尼眾僧團,因為當尼眾能夠因制度改革而大批成才,她們一定比男性僧侶更勝任於照顧好婦女從文化、心靈、知識到宗教的需要,這將導致僧團男眾既有特權深受損害不止,還迎來非常有潛在實力的競爭者,僧團當然力禁開放女眾為尼。

泰國研究(Thai Studies)學者Duncan McCargo在其系列研究中指出,如果與蘭卡及緬甸僧團相比,在公共領域,尤其政治-宗教關係方面,現代泰國僧團整體上其實是特別保守的(對D. McCargo此一判斷的理解,要非常謹慎),這尤其明顯表現在僧團慣於依賴政權所形成的威權性格和官僚心態,而諷刺地這一點正好與泰國「沒有被殖民統治過」之神話有關。即使不討論政治部分,單看泰國僧團面對農村婦女人口的遭遇而仍然,甚至是更加忍心地,堅持禁制女眾出家受教育的這一極度固執的事態言之,起碼在性別平等的議題上,泰國僧團的狀態,是完全吻合D. McCargo的嚴厲批評。

當然不能說完全没有改變,在僧團大學國際學院師生當中仍然有女眾,當中包括學生的出家或凖出家女眾,逾數十人,當中一半是越南和漢傳尼眾留學生,餘下是泰、緬的凖出家眾 Mei Chii,在校園內後者「姑且」被目為僧侶。但國際學院二百餘學生,佔僧團大學校總區學生總數約6000人的4%,所以女生佔更少,遑論遍佈全泰的僧團大學學生總數約24000人,而大學的泰文主體部份基本上是近乎完全沒有女生,尤其尼眾,所以女生只是國際學院的極特例。改變傳統非常艱難,僧團大學的國際留學生能接納女的準出家眾,這值得肯定,但這也不應只是個面向國際的櫉窗展示泰國佛教開放形像的示範單位,但實質上仍然內外有别,在現代社會,泰國僧團是不可能以傳統為擋箭牌,永遠迴避這個作為現代文明基本指標之一的性別平等問題。

僧團性別不平還需要跨傳統合作?

2017年夏天,香港兩個佛教的大型會議接連地開。第一個是香港大學舉行的第十五屆國際善女人大會,為期五天;第二個是某大寺院主辦的南北傳佛教大型論壇。兩個會剛好是連著的,所以與會者是串燒的。有串燒二會的漢傳比丘尼眾「分享」了二事。

港大的善女人大會算是頗成功,成百上千人的大會中,最人多勢眾的是南韓及越南,各派百多人的大團隊過來。最弱的竟然是漢傳佛教,雖然在所謂「中國香港」舉行,但中國沒有派團隊過來,原因是善女人大會「太西方」。但以比丘尼眾在其佛教擔綱而聞名的台灣同樣完全沒有派團過來。

至於某大寺院的南北傳佛教大型論壇,來得最多是泰國僧團,尤其僧團大學。其中一位與會者,是泰國曼谷著名的法政大學 (Thammasat University)榮休教授Chatsumarn Kabilsingh,她先後在台灣佛光山及斯里蘭卡受沙彌尼戒、大乘菩薩戒及比丘尼戒,成為現代泰國佛教史上首位合法的比丘尼Dhammananda Bhikkhuni。她是其中一位串燒二會的學者。

論壇會拍全體照時,泰國僧團以其百人之數,串通主辦的本地漢傳寺院,借故用各種手段,半強行地將Dhammananda法師支開,不讓她拍會議團體照,比丘尼慧空法師(Karma Lekshe Tsomo)知悉後,憤然陪Dhammananda法師退出團體照以示抗議。兩位法師都是國際佛教界重量級人馬,但中國漢傳及泰上座部僧團就在大白天下,公然勾結對僧團女眾的集體性別歧視。

本來以主辦者及漢傳的身份,該本地寺院其實是有能力以技巧的方式,讓這種醜陋的事起碼不在其主場內發生,但讓人瞠目結舌的,是聲稱「眾生平等皆有佛性,皆可覺悟」云云的漢傳佛教竟會在自己的主場上,公然主動響應上座部僧團的性別歧視,難道聯手欺壓女眾,這也算是南、北傳佛教的最新「交流成果」之一?

藏傳尼團新風

在讓人窒息與抑鬱的泰國女眾議題後,轉去看看海外藏傳僧團,尤其發生在2016年底,另一件有關女眾的事。喜瑪拉雅山南坡的藏族小國不丹(Bhutan),她是藏傳佛教迦舉派(Kagyu pa)名下,俗稱紅帽系的分支竹巴噶舉派(Drukpa Kagyu pa)的主要現存根據地。去年夏秋之間,教派內的五百個藏族尼眾,騎單車近4000公里,橫跨整個喜瑪拉雅山南坡各社區,以自己的長途遷移,來鼓勵各地尤以藏人社區為主的婦女,在包括教育等事宜的權利上的不懈追求,態度及理念皆甚明確,該活動亦獲其教派長老主動鼓勵。

比之於泰國上座部的完全抗拒女眾,藏傳佛教僧團在傳統上好一些,起碼也認個沙彌尼僧團,雖然還是想盡一切方法否認比丘尼團。同樣的,在傳統的蒙、藏佛教社會,婦女能否有如男人相同出家的平等權利,譯為現代聽得懂的語言,就是能否有接受正規教育的權利,可比喻為「即使成績通過大學聯考,甚至很好,大學還是不會收你,只因為你是女生」。

近廿年前,有學者譯畢一部藏傳佛教哲學的研究,托請本地某著名漢傳尼眾僧團出版該書,並向長居南亞藏區興辦女眾教育的原作者,一位美國的女教授請賜藏傳尼眾辯經照片作為中譯封面。作者速寄來色彩異常動人的數照,極能彰顯尼眾的求學熱情與生命動力,加上出版人員模擬封面的精心設計,本以為僧團主事尼師會非常高興,沒想到該法師將設計人員近乎訓斥一頓,指我們女人哪能如此高調,出現在書的封面?雖然,那些照片根本沒有出現任何人的面貌。最後,該書的封面只能是無雲的灰色天空。

性别的不平等高度體制化及意識形態內化後,根本不需要強者時刻主動壓迫弱者,弱者都識得埋位自動運轉,自己伸隻手出來求你打他之餘,還為你辯護。

台灣大學哲學系榮休教授恒清法師1970年代末在美國讀博士時,曾應尊者邀討論從漢傳佛教引入比丘尼戒予南亞藏傳僧團的可行性,老師學成回民國後,即曾在2000年前後,安排專研戒制的民國漢傳和南亞藏傳雙方僧尼開會多輪探討可行性。法師年前說到此事進展有限,有進展的是南亞藏傳僧團同意開放經院教學及常規辯經予尼眾,亦原則上同意尼眾同樣有資格報考經院學位,據悉亦已有人通過考試取得學位。但僧團仍然堅持拒絕成立比丘尼團,女眾繼續只有沙彌尼團。比之於泰國,藏傳雖仍要努力,但已有進展,起碼實質的教育機會有明顯改善,法師如是說。

從上述取自當代三大傳統的現實案例,佛教的「眾生平等」說是否有落實於作為佛教主要載體之僧團本身,恐怕是不言而喻了,雖然有跡象顯示,這有逐漸在改變,但從現代文明的角度來說,其進展明顯是強差人意的,現代社會是否會有耐性地等佛教在這問題上曠日持久的漸修漸悟,還是人們會因這種不可理喻的固執,轉身捨佛教而去,這是佛教自己要想的事,卻不能怪其他宗教來「搶」信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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