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月十一日,日本仙台以東近海發生九級大地震,震驚全球。地震引發大型海嘯和大規模火災,大量民房被毀,不少城鎮更遭毀滅性破壞。
地震過後,災情處處。災民既無家可歸,又要面對餘震、嚴寒、病疫、饑荒的威脅,這時候,主政者有責任放下所有事項,以救災援民為第一任務。遺憾的是,福島第一核電站多個反應堆受到破壞,輻射危機隨著多個機組的核心溫度過高、燃料棒受損、冷卻系統失靈而不斷擴大,成為全球焦點,令主政者費煞思量,一面要拯救災民,一面要履行國際責任,在危急焦點的分散下,整個日本的運作機能受到空前衝擊。
是次天災釀成地球軸心偏移,也導致大量民眾的生命結構發生改變。天災過後,無論是受災的民眾,抑或倖免於難的日本國民,難免對生命本質都多了一些疑問和思考。天災告訴我們,生命原是如此難以掌握;天災也啟發我們深思,生命主體的根本,究竟是甚麼?如何把持?如何確認?何以立足?
天災的發生,人力難以抵禦。主政者究竟在想甚麼,隱瞞了甚麼,也不能單憑他們的所謂「聲明」和「講話」能夠讓民眾掌握真相。我們無法預計天災的發生,好比我們無法確知為政者隱瞞的秘密、無法改變事實的真相、無法知道自己生命的何去何從。我們好像活在一個「被賦予」的世界,連自己也難以拿捏生命主體的根本,而所謂的「人生舞台」,似乎也是一個再單純不過的「被賦予」演出的場域。但是,日本民眾對人生意義的思考態度,長期以來深受佛教影響,災民是否就會在「被賦予」的命運中讓生命徒然流逝?
是次天災的發生,亦正正提供了機會,讓各地人看到日本民眾如何面對生命的挑戰,如何在危難之中演繹自己的角色。教育能提供互助共勉的意識薰陶,宗教則為他們注射了振作的養分。但教育和宗教的根本支撐,無非建基於他們對生死價值與態度的闡述。這支撐一旦被摧毀,國民對生命再無法有任何感恩和期望的時候,國家生命價值的體系必然會崩潰,最終走上國殤之路。
在這裏,我想分享一個日本臨濟宗支派、普化禪宗之祖普化禪師(?-860)的小故事,藉以與大眾共勉。
普化禪師是唐代僧人,本性真率,行事任意,不拘小節。有一天,普化禪師扛著一副棺木,跑到街上。
有人看到他,便好奇問:「你為何要這樣做呢?」
普化禪師笑說:「普化明天就在東城門死了,特來這兒向大家告辭。」
大家聽到這個消息後,翌日都紛紛跟隨普化到城東。普化抬著棺木,見人山人海,於是就白眾說:「我看今天不適合坐化了,明天去南城門死吧。」
民眾聽到後,第二天又跟隨普化到南城門。普化抬著棺木,見大家又來圍睹熱鬧,便高聲說:「這兒又不是好死的地方,明天去西門死好了。」一心來「看死」的民眾,一連兩天遭到「爽約」,心中不是味兒。
第三天,普化禪師又抬著棺木,跑到西城門,這次跟隨而來的人已減少了一大半,剩下的都是半信半疑的民眾,看看普化禪師究竟是不是真的在西城門遷化。
豈料,普化禪師又笑說:「這兒還是死不得,明天一於去北城門死。」不少跟隨而來的人聽到後都怒火中燒,決心不再相信普化的話,悻悻然離去。
第四天,普化禪師繼續抬著棺木,跑到北城門。這次緊隨而來的只剩沒幾個人,普化禪師向他們說:「經過這麼多次,你們仍這樣相信我,證明你們不是純粹為了看熱鬧而來的,好,現在我可以死給你們看了。」
話一說完,普化禪師就跳到棺木中,合眼而逝。*
對於看著普化禪師死亡的群眾,究竟反應如何,沒有記載。但我們可以肯定,這些群眾一次又一次地堅持跟隨而來,證明他們既是信念堅定者,也是真正對生命好奇的人,欲真真正正地了解死亡是怎麼的一回事。看著普化禪師跳到棺木一合眼就逝亡,群眾對生命必然會有不同的體會;而普化禪師對死亡的不懼怕,不把死亡看作怎麼的一回事,甚至把握死亡的機會讓群眾感受死亡的意義,做到真正的「死自如」,如同他對生活不計較、不執著的「生自如」,這正是佛家希望眾生能好好秉持的「生死自如」態度。
無論是否教徒,不得不承認的是,人死後究竟何去何從,我們著實無法知道。張開眼,我們看到生命色彩,感受到喜怒哀樂,覺知事物成住壞空,這一切,伴隨城市流動、運行。我思故我在,我們能用心追求的同時,我們其實已擁有很多。如果連基本的生命元素(生命的根本)我們都缺乏,何以會有追求的條件?
普化禪師的振鐸狂歌,在宋代受到訪華日僧心地覺心(1207-1298)的崇仰而傳到日本。普化禪宗在日本發展至明治四年(1871),亦經歷毀滅性的廢止,但普化禪宗信眾堅信,只要尚存力量,憑著心中信念,可把該宗復興。終於在明治二十一年(1888),成立了普化教會,恢復僧團,重振宗風。普化禪宗的興衰正如今天日本國運的起落,從普化禪師的故事,到普化禪宗復興,是否能給災民、對感同身受的大和民眾一點啟示?
單純地無懼死亡,是「死自如」,固然值得學習;但如果把生命的精神都放到死亡的命題上,卻無法做到「生自如」。面對天災,表面上,我們甚麼也做不到,但我們至少仍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存在。既要不懼怕死亡,亦要盡一切能力,珍惜生命,感恩生命,直到死亡一刻,仍護持生命的價值,坦然面對,這就是生死自如,就是生命主體的根本。
在注意日本民眾如何在危難之中演繹自己角色的同時,我們何不嘗試設身處地思考一下,自己在天災時會如何面對,生命價值能否支撐、支撐多久,是否仍能秉持自如的生活態度,是否能看透而能做到生死自如?
有學生問,近日那些誤信謠言而到處搶購鹽、油、奶粉的民眾,是否「生不自如」?事實上,對於這批市民,我認為大家不該取笑他們;他們這些舉動,無非出於保護自己及家人的觸覺,是真性情的流露,不但不是「生不自如」,倒是「生自如」,直在其中,有何過失?反而那些製造謠言為求自利的投資者,抬價敲詐、以喉糖冒充碘片出售藉以「發天災財」的商人,則深深受著外物帶動而成為市場奴隸,這些人不僅可惡,實也可憐。他們活在心隨物轉的世界中,以眼前利益為所有,無法自拔,生不自如,更遑論探尋生命價值的根本?奸商一面譏笑搶購資源的市民「怕死」,一面抬價沽貨從這些「怕死」的人身上獲利,可見最怕死的反而是這些奸商,這是可惡。奸商找不到安身立命之處,連道德也掃諸背後,而以金錢作為唯一的生命依據,誤把眼前所見到的,以為自己真正擁有,身心都在天地中癲沛迷失,生死不自如,這是可憐。
多先進、多發達的國家,面對天災,也會瑜不掩瑕。民眾作為國家生命主體,只有不斷地精進,護持自心根本,才能應對萬變。執筆之時,核危機已升至五級,東京電力公司也終於提出,如果情況嚴峻,或需要用上冒死蓋「石棺」方式,但代價就是一批蓋棺者需要獻上生命。假如這真是最後辦法,真正犧牲的又豈止這批烈士?
人本來就應明白生死自如,與其在這段時間百種思量,千般計較,不如把焦點回到自己身上,好好探索自己生命之根本所在。
*有關普化禪師的故事,見載於〈唐真定府普化傳〉,《宋高僧傳》,卷20,《大藏經》,第50冊,頁837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