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作者參與美國三藩市的「禪修善終計劃」(Zen Hospice Project),以義工身份陪伴臨終病人共渡生命的最後階段。在過程中,學習「欣然接受一切,不排拒任何事情」,成為最有力的修行。
當生命走到盡頭的時候,有人會悲傷,有人會憤怒,也有人會平靜、恐懼、從容、苦澀或漠然;有人心裏充滿了愛,有人在痛楚中失去方寸;有人準備好離開,有人跟離去了無異。一小撮人的內心保持明亮,大部分人都會經歷以上各個階段。
我在「禪修善終計劃」擔任義工,跟很多人共渡他們生命接近盡頭的階段,見證了他們和家人體驗死亡的不同方式,也觀照了陪同他們走過死亡時,自己內在的反應:思想、情緒、感覺,以至悸動和忐忑,竭力全盤經歷當中的一切。樂意接受關於死亡的一切,包括我看到的和我內在的,是我認知裏最厲害的修行方法之一。
環境清幽的「禪修善終計劃」院舍是為絕症病患者而設的。它建基於佛教理念,護理服務的核心在於正面和慈悅地接受死亡的現實。義工和護理人員不會把死亡視為需要解決的問題,我們一方面提供優質的服務,盡量紓減病人痛楚,另一方面則用慈悲心看待一切。
與其說我們面對死亡時「無畏無懼」,倒不如說我們直視死亡和它所產生的恐懼、各種情緒和行為。面對恐懼、苦難和死別時,我們嘗試培養覺知,讓自己更清晰了解何時需要適切、真誠的參與或介入,避免以焦慮和厭惡來回應。為了容納自身的苦難,我們以慈悲心培養空間和定力,好讓自己面對他人的苦難時不會逃避。這反映於「禪修善終計劃」五項宗旨的其中兩項:「樂意接受一切,不排拒任何事情」,以及「全心全意投入其中」。
對於照顧者來說,「樂意接受,不作排拒」的宗旨幫助我們在任何情況之下,保持友愛和平和。兩項宗旨結合起來,讓我們可以如實觀照外在事物,以至自己內在的一切──目前的現實、我們的過去、受過的傷害、我們的智慧,以至一切的經驗,而不作出任何排拒。
跟所有人一樣,我也經歷了很多苦難,有時甚至覺得比其他人都要苦。但是,我不會嘗試逃避、埋藏或否認痛苦,而會學習觀察和擁抱它,就像我對待一個受傷的孩子那樣。培養這份關懷、關注的時候,我跟自己的苦難變得親密了,再推演出去,我能夠善用自己的長處甚至傷痛,來面對自己和他人的經驗──不論是痛苦還是美麗的。我失去至親的悲傷,讓我更有慈悲心和同理心,更懂得陪伴他人經歷痛苦、失落和悲傷。照顧他人的時候,我全然投入。
最近,有一位名為Estelle(假名)的女士來到院舍善終。她優雅大方,已踏進古稀之年,一生積極行善,在世界各地推動正向的變革。跟她廝守數十年的丈夫Alan(假名)陪伴在側。Alan穿梭多間醫院為了她奔走多月,整個人都繃緊了。他倆甫抵達院舍,大家已感覺到他對太太的愛,以及因對方不斷衰退而日益高漲的驚恐。他形容自己是一頭「廢物場的狗」,時刻準備好作戰。最初,他覺得院舍所有人與事都不對勁,不斷批評。當我們耐心地讓他們安頓下來,並且慈悲地接受(而不是抗拒)他們所經驗的痛苦和恐懼,Alan就逐漸軟化下來。
我跟Estelle沒相處很久,但卻在一個壓力特別沉重的時刻陪伴著Alan──當時已再沒有甚麼可以幫助到Estelle。我沒有機械式地拒絕他的要求和不滿,反而欣賞他努力為太太爭取。我問他關於Estelle的事情、兩人如何結識等等。我發現自己內在有一股衝動想驅去他的憤怒和恐懼,然後我回想自己失去至親時的無助與痛苦,來感受他的處境。當我以關心和開放的態度來面對他的憤怒、無助、痛苦、恐懼和愛,他的緊張情緒開始紓緩。
日復一日,Estelle的身體越來越虛弱,瀕臨死亡,他卻反而越來越放鬆。當她死去時,Alan在她床邊哭了很久,然後告訴我們,這是Estelle患病後他首次的痛哭。我們會為逝者舉行「花瓣鋪蓋儀式」,讓家人、朋友和院舍的服務人員說出關愛的話語,並在花園中將花瓣撒在遺體上;在Estelle的儀式上,Alan進一步開放自己,跟我們分享自己的脆弱、毅力,以及對太太的愛。他說話時,憤怒和批評融化掉了,讓我們跟他在一起,不再排拒。
嘗試欣然接受自己內在和外在的一切,不排拒任何事情,特別是不安的感覺,我們營造了空間,讓Estelle和Alan在她離去的過程中,找到平靜和泰然。當然,我們所做的不單是慈悲地旁觀和接受;我們也是人,有自己的所愛所失,只是全然的參與。生與死是我們共同的經驗:在「禪修善終計劃」院舍,我們全都在參與,欣然接受生與死的全部。
英文原文請參閱:
“Welcome Everything, Push Away Nothing:” Being with the Dying at Zen Hospice Projec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