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觀學派的三位思想家:龍樹、提婆、蓮華戒都死於宗教暴力之下。中觀學派認為,世間的一切事物都是空的。若以「空」的思想去看暴力事件,那麼是否可以說:暴力事件是空的,事件中的兇手是空的,罹難者也是空的?
台灣政治大學哲學系教授林鎮國,專研佛教哲學。他以暴力事件為例,將抽象的「空」論,重新置回敘事語境中,剖析生活中出現的暴力。在接受我們訪問時,林教授強調不應把「空」理解成甚麼都不存在。那麼從「空」的哲學立場,暴力的議題要如何被說明?
暴力與三位菩薩死亡的敘事
林鎮國教授直言:「在傳記裏,龍樹、提婆、蓮華戒這三位中觀大德的死都跟暴力有關。」有關龍樹菩薩的死亡,漢傳與藏傳的文獻記載稍有不同。漢傳的典籍中記載,龍樹菩薩破斥其他宗教及派系,導致小乘佛教行者深感屈辱。龍樹菩薩知道小乘行者對他的怨恨,於是問道:「你希望我多留在這世間嗎?」小乘行者表示不願意。龍樹菩薩於是將自己鎖在房裏,幾天後發現他已示寂。
雖然漢傳典籍沒明確指出龍樹菩薩的死亡與謀殺有關,但是藏傳文獻的記載,卻清楚指出龍樹菩薩是被篡奪王位的沙克逖曼(Shaktiman)王子,用一種貴莎草葉所殺害。
龍樹菩薩的弟子提婆亦死於謀殺。話說提婆與一名婆羅門辯論,其間婆羅門遭受提婆的嚴厲駁斥,婆羅門的一位年輕弟子為此深感羞恥,於是發誓為師報仇:「你(提婆)用空刀屈辱我,我會用真刀回敬你。」某日,提婆在樹下經行時,年輕的婆羅門便乘機將他殺害。
相同的命運亦發生在倡導瑜伽行中觀自續派的蓮華戒(Kamalaśīla)身上。那時西藏舉行一場辯論,藏地的佛教徒分成兩派:一派是支持主張「佛性論」的禪僧摩訶衍,另一派則為支持倡導「空性論」的蓮華戒。據記載,蓮華戒贏了這場辯論,結果慘遭摩訶衍的四名殺手捆腰殺死。
學者研究中觀思想時,甚少會關注這些暴力問題,或認為那是毫無根據的傳說。然而,林教授認為「探討佛法不能只停留在教科書的談法,面對暴力時,暴力便是一個真實的議題,從佛教的角度不難理解,暴力本身就是種苦,是一種苦的現象。」
空性 ≠ 虛無
那麼從「空」的哲學,如何詮釋暴力事件呢?有些人把「空」誤解成否定一切的虛無主義,依照這種說法,暴力事件本身是虛無的、空的,犯罪者和受害者都是空的。如此我們便毋須譴責犯罪者,更不必為受害者悲痛或哀悼。不過,這種「虛無」的論調明顯違背我們的倫理價值觀。
林教授指出:「將『空』理解成甚麼都不存在是錯誤的。對龍樹來說,『空』是指『無自性』(niḥsvabhāva),否定的是一種永恆不變的實體或自性(svabhāva),沒有否認存在(bhāva)本身。」「存在」指甚麼呢?指所有的現象,包括「佛教教義、制度、宗教和倫理,龍樹本身沒有否認這些事物,包括暴力。」換句話說,如果依據「無自性」的意思來理解「空」,那麼我們會說,暴力事件是「無自性」的,也就是緣起的,不是甚麼都不存在的。
龍樹以認識論的角度探索世間的存在,繼而主張世間的事物都是因緣和合而成的,事物本身不存在一種形而上的實體或本質。龍樹更進一步宣稱,要不是「無自性空」,世間的一切事物便不能成立。事物既是因緣和合的,那麼促成暴力的因緣又會是甚麼呢?
暴力是如何產生的
世界衛生組織將暴力界定為「蓄意運用軀體的力量或權力,對自身、他人、群體或社會進行威脅或傷害,造成或可能造成損傷、死亡、精神傷害、發育障礙或權益的剝奪。」就這重意義下,在日常生活中出現的暴力事件可說是比比皆是,譬如宗教暴力、家庭暴力等等。
為甚麼會有暴力產生呢?林教授概括兩點:分別和語言(戲論),他引用哲學家德里達(Jacques Derrida)對「語言」的態度,說道:「『語言』可被定義為銘刻,一種刻痕,它不僅是我們現在所使用的語言,即使出現在龜甲上的一劃,也可稱為『語言』,因為那是一道符號。
「符號一旦形成便產生區分,在佛教來講,這個區分就是分別,有了分別便會出現暴力。」換句話說,暴力源自語言的分別。教授舉例詮釋:「以宗教的衝突為例,那種分別,是來自『我是佛教徒,你是非佛教徒』。這種銘刻一旦劃下就會出現分別,繼而產生衝突。又以家庭暴力為例,它很可能是由於『尊卑、權威與從屬』的分別心所引致的。」
分別心,會以不同的層面呈現,譬如語言、認知、心理等層面;分別心甚至與價值判斷扯上關係,其結果同樣造成暴力。首先,銘刻與區分使我們分別甚麼是完美,甚麼是不完美的價值判斷。當某些事物,譬如一個人發現自己落入不完美的範疇,通常會有的反應是拒絕接受自己的不完美。林教授稱這是一種「對內的暴力」,他進一步說道:「對內的暴力傷害的往往是自己。」
如何解除自我的暴力
林教授坦言,哲學家不容易為「如可解除自我暴力」這問題,提供有效的解答,「哲學家不是從事第一線的心理諮商工作,亦不能提供一種簡易的方法,以便大家隨身攜帶,然後再去教導他人如何處理自我的暴力。」然而,林教授卻從另一個角度切入這問題,他說:「這個問題也可以看成是,要怎麼面對自我?」
他進一步解釋:「對於這問題,佛教提出的答案比較違反直覺,一般人的直覺都認為有『我』,這個『我』應該怎樣才會受到尊重。一旦事實與我的預期不符,負面的情緒便隨即生起。
「不過,假如我們透過佛教哲學,去檢視我們的認知是如何構成的;語言的界線是怎樣形成的,對於某些事物的分別,是來自一種超越的區分?還是在歷史發展而成?甚至去分析這個所謂的『我』是如何被建構時,再以一種較超脫的角度,看這個被建構的『我』是可被轉變的,那麼我們便不會因為『我』不被尊重,而產生『結』。」
應如何處理外在的暴力
哲學雖然無法為我們提供即時的智慧,以解脫自我的暴力,但是它能疏通我們的觀念。林教授以燈作譬喻,來說明觀念的疏通有助解除自我的暴力:「觀念的疏通就如燈的照明一樣,照明是把黑暗的部分照亮,它不是額外給予新的東西,只是在認知上作改變。」
然則觀念的改變,是否足以作為我們與人互動時的態度呢?林教授認為我們應該保持批判的態度。他補充說:「這裏的『批判』是康德知識論意義下的批判,它討論的是知識如何可能。」而當談社會批判時,它的意思是「我們首先要追問這個社會現實是如何被形成及建構的。」
林教授認為,社會批判在漢語系佛教是薄弱的。「漢傳佛教所關注的是個人的生死問題。若從大乘精神來看,佛教談的不能只個人問題,還要談社會的議題。」解決生死是個人的宗教經驗,然而要解決公眾議題,林教授則認為必須透過公共理性。他指出「我們必須尋求世間知識的支援,譬如說經濟、社會學等,協助我們分析社會各種現象。」
佛教要解決社會上的苦,需要引入世間知識的支援,「但是不應該卑下自己,去討好世俗的任何機構。站在一個超世俗的立場,用傳統的術語來講,就是『天人師』。從宗教的社會功能來看,佛教亦應該在俗世以外保留另一種超越的觀點。」這是怎樣的觀點呢?林教授進一步解釋:「那是一種面對世俗的反思,不是社會規範的臣屬。佛教作為一種宗教、思想與行動,應該持有超越的立場,也就是空性的立場,明白世俗世界是我們唯一擁有,然可改變的世界。」
延伸閱讀
近代中國佛教流行的空觀:記邵頌雄教授講述龍樹《中論》第廿四品
參考資料
林鎮國(2012),《空性與方法:跨文化佛教哲學十四論》,台北市:政大出版社,頁151-1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