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見到一個香港朋友,是個美麗的年輕母親,按理應該很幸福。可是她卻皺著眉說,她為女兒擔心。
她口中的女兒是她抱在手上的一個娃娃般的一歲小人兒。我問她擔心甚麼呀?年輕母親說,擔心將來女兒買不到樓!
可憐啊!從前的父母擔心兒女的壽夭、健康、賢愚,近些年擔心兒女的學業,對女兒還加憂一件事——安危。現在竟然發展到擔心兒女買不到樓?
我跟年輕母親說,女兒那麼小,到她大了,你們兩老就她一個寶貝,你的樓不就是她的了?
這時另一個母親插話,開玩笑說:“我有兩個孩子,怎麼辦?”
唉,真是怎麼辦!
我們叫她到時把樓賣了,把錢分成兩份,分別給兩個孩子做首期好了。
本來我這次想寫怨、恨、憂、仇等等,但是看見這些香港故事,我想轉而寫一個本義和心情沒有關係,但很可以形容香港朋友情況的字——“焦”。
憂、愁、怨都是心字做部首,毫無疑問與心情相關。看“焦”字,沒有心,卻有火,火上面有一隻鳥兒。
難道是BBQ?如果是,也是低手在BBQ,因為“焦”是變黑了,燒焦了,差不多成炭了。用廣東話說,“焦”是燒燶,散發燶味。《說文》說“焦”字的意思,是火所傷。
當“焦”移用來形容心情的時候,像“焦急”、“焦慮”、“焦躁”、“焦灼”,我卻覺得並不像一塊炭那樣是既成事實,而更像還在火上烤著,感覺到熱,一時還死不了,卻也很夠受的。
香港人現在的心情不是這樣充滿“焦慮”嗎?
上述母親的憂心,在香港父母心目中似乎很普遍。
另一個朋友的獨生兒子都在念碩士了,本科是英文。因為擔心兒子將來結婚沒有房子,朋友與兒子商量過之後,前一陣為兒子買樓付了首期,兒子未工作前為他供樓。
我好奇怪,英文系的孩子,既然有了這種所謂世界通行語的能力,到哪裡不可以亂闖一下呢?怎麼就在樓價瘋漲的時候買樓,準備固守香港,做二三十年的房奴呢?不是說 people on the go最有效益嗎?
我把這些感想跟人聊起來時,又聽到對方說另一個例子,雖然不是買樓,還是跟樓有關。他認識的一對新婚夫婦沒打算短期內生育,裝修新房子時,卻佈置好一間嬰兒房,設施應有盡有,就如已生下孩子似的。房間裡的窗子全部打開。問他們為甚麼,說是早作綢繆,因為髹漆的毒性要幾年才揮發掉。
俗語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慮本來不是壞事,但是這些可以叫做“深謀遠慮”嗎?
我們的日子分明比六七十年代好過得多,機會無論如何也不能說更缺乏,可是香港人卻執著於一層樓、執著於已經爬上的社會階梯、執著於絕對安全。
上述這些真人真事的朋友們,在各種資訊傳達出來的不安全感裡,太疲倦了。
傳媒日夜報導的,已經不是啟人遠慮,而是陷人於焦慮。整個大中華世界都在擔心子女競爭力不夠,找不到工作;都在擔心考不到大學,沒有出路;因為全球化之下,我們的子女不光要跟本土的人競爭。這種種焦慮在社會上互相傳染。
“焦”的慮和“煎熬”一樣,長時間有四點火在下面,叫心思腦力一直受著熱。這種生活雖然不比憂愁為糟,卻持續地影響我們的生活。
我們的上一輩經過打仗,捱過窮,他們卻相信天生人,天養人,生活得更樂觀。
當通脹來臨,人人都煩惱手頭的存款該怎麼辦。前幾天我跟家人聊到這個話題,從來不管賺錢的母親聽到了,大概以為我經濟拮据,非常誠懇地告訴我:不用擔心,從前那麼難的日子都熬過了,現在不是比從前好多了嗎?
她的意思,是她不怕跟我再捱窮!
母親不讀報,所以不受股市指數、外幣兌換率消息夾攻的,果然就比我們今天想撈底、明天想保本的人,坦然得多。
有這樣的母親是一種幸福吧?年輕美麗的母親朋友,請將這筆幸福財富賜予你的可愛小女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