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其單純以「創作」來描述他,不如形容鄭惠中和他的布衣,聯袂上演一場生命的劇目。
透過手中的一塊布,老師展開和世代和好的旅程。在台灣藝文界,他的天然手染布衣無人不識。穿在身上,通體的舒適感油然而生;衣物微細的窸窣聲,迴響出自然自在的音韻。華彩衣飾的背後,揉合了對傳統技術的尊重、對人文精神的真切關懷。老師位於新北市的工作室,雖夾在平凡樓房當中,卻禪意四溢。草木遮掩下,原來別有洞天。甫踏進庭院,老師二話不說請我們到二樓,享用茶食。我們輕輕擦拭陳列間掛起來的服裝,感受到他的本願沿著一條條纖維擴散,然後又糾結成為一塊彩色的網,為穿衣者打撈出各種不同夢想。
讓古意活在當下
老師分享,最初他讀的是紡織工程。這個人生的第一階段,所掌握的是學理和技術。可是漸漸他認清了科技的盲目。「那個時候我們紡織強調的是RPM (一分鐘的轉速),傳統織布機一秒最多不過六十下,我剛畢業時RPM已經去到150了;後來大家都談超越,要發明更多更快轉速的機器,至今天每秒二、三千下絕對不出奇。」他形容那是一只魔鬼,逼使我們追求更多。他懷念RPM只有七十的年代,從容自在而又同時蘊含創造性。於是他回溯傳統,從原住民的織布技術中,找回這種教人愉悅的速度。
他觀察到台灣原住民文化中展現出的簡樸哲學精神,跟主流文化的喧囂、熱鬧大大不同。「他們懂得以過去為鑒,同時對未來存有希望。」這種站立在原點處呈放射式思考的模式深深吸引他,更讓他得出以科技創造傳統、用現代技術生產古老文化的結論,也成就他設計出一系列跨越時代和歷史的布衣。老師認為,香港過去受西方文化的影響很深,很輕易形成現實及功利心態,看表演的時候甚至會不自覺在腦海裏劃分出現實和虛構性質。「當一個劇團的成員都穿上布衣時,他們在台上的舉手投足,是讓古意活在當下。年輕人看到了整體,而不是個別的、割列的呈現,自然會對美感產生興趣。」
打開內心 認識佛陀
老師自創立工作室以來,歷經二十多年,總結出心靈產業的路線才是真正的出路,更直言文創只是把事情包裝得美美,讓人在與傳統接軌的過程中得到幸福感。他擲地有聲說:「這是騙術。」他一直相信心靈產業是整個社會所需要的,也是佛教徒應該要支持的。「從那裏開始打開內心,認識佛陀。資本市場到了最後還是一味搶一味累積,但這要搶到何年何月?要捨得,要不然,一切都沒有意義了。」對老師而言,他是要透過衣服為人找到屬於自己的本性及本願。「在未有工業革命前的原始年代,人沒錯活得很苦,壽命不過四、五十歲而已,但他們生存的狀態是很自然的。以前我們會在草原上和老虎搏鬥,現在我們則選擇把他們關到籠裏觀賞。」對自然的詮釋不同,以致牽引出截然不同的生活態度。「雖然有時候看起來生命都不給我們機會,辦事情比以往更困難了,但其實這是最容易尋找本性的時代。如果你相信社會上有一條叫做『善』的道路,你只要願意去做,走上去便是了。」老師著我們反問有沒有嘗試利用現代科技把文化融和進來。在他看來,佛陀一直教導我們「捨」的文化,而因為有感恩的心,才懂得布施。這些年頭大家都談回饋社會,他指當中還是有盲點的:「有種心態是,先賺很多然後才去回饋。布施不是等待有了結果才開始的。」
老師又提出新時代要有四種人,方能成辦大事──功德主、菩薩、天人、眾生。「功德主就是資財的人,菩薩就是義工(志工),藝術家、作者是天人,最後群眾即是眾生。集合這『四眾』,便會結大歡喜,功德圓滿,否則的話只好再誠心努力一點。萬德莊嚴的佛菩薩境界怎樣修來?對方求功德你給他功德、求福報的給他福報;年青人剛出來做事,你要給他機會及能糊口的薪水。」他以自己為例,布衣是用來買賣的,真的要贈送,絕不會回頭問人家要回一點甚麼。他看到不少人心口不一,把福德跟生計兩者扯在一起談,越弄越糊塗,最後把別人的信心都消磨掉。事實上老師每年都和不同藝文團體合作,為他們提供服飾,都是不求回報,但盡心力。「追求利益不代表要暴利,弘法利生不一定要嘴裏說盡空話。別的不說,單是佛教界我們開的期票已經夠多。當下能承擔多少便做多少,嚴格來說這也是正念,只是現在很少人會這樣想了。」
學佛到了最後 最難反而是跟自己和好
多年來老師的這套經營哲學,為他打開無數方便之門。他從來不局限於服裝設計這一塊。例如他跟韓國的殊眼禪師特別有因緣。禪師1940年生於南韓,於韓國三大名剎之一的通度寺出家,是禪畫創作的能手,被譽為南韓國寶級畫僧。禪師的作品充滿童真意趣,帶出古拙、樸實的親切感。老師多年前在台灣替他籌辦展覽,出錢出力,為貧窮的孩童及長者籌款,眾皆稱善。工作室到處都可以見到禪師的作品,當中放在最當眼處的是一副《清供》(見前頁圖)。「能讓我們的思考往前走一步的便是禪畫。」《清供》中的小朋友是側著頭看這個世界的,代表他們未經雕琢的童真視角。清靜供養,不一定要佛、法、僧三者都在,畫中的小童稚氣未脫,卻能以最清淨的心來供養這世間。
老師花了十年,才一步一步讓人了解他的工作。他說,孤獨感是必然的,甚至有時還覺得員工都比他富有。染房就是他的關房,堅持就是對的。我問:「老師這一刻的大願是甚麼?」他拾起桌面上的一本灰色裝幀小書,說:「都寫在裏面。」一翻到最後一頁,上面寫著「台灣土狗」及四句話:「與世代和好,與環境和好,與朋友和好,與自己和好。」這四句話是鄭惠中參考天主教及基督教得來的,原本的版本是與自己和好,再推及到與世代和好。「佛教可不一樣,學佛的人到了最後,最難的反而是跟自己和好。當然若以《金剛經》『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來看,我們都說得不對,但入世時總要依一條路線走。」不說不知,原來除了布衣工作室外,他還在幕後默默贊助非營利團隊「台灣土狗工作室」(Taiwan To Go),長達二十多年,以出版小書來支持不同文化組織及團隊,讓更多人認識他們。
老師得知這篇訪問文章會刊登在《一門超出》上,奉勸讀者要努力找到生命中的「一」。「一是源頭,也是複雜到極點後的簡化。」他最初的布衣都是有商標的,叫做『現代染織』。後來跟美術館做成一單大生意,政府開支票給他,抬頭寫著「現代染織工藝中心」,怎料卻無法兌現,原來老師並未有為公司作商業登記。雖然是為數不少的金額,最後他卻說算了,乾脆把支票裱起來。「哈哈,我學懂了不要打妄語。那時候心裏要辦很偉大的公司,這件事情發生後我明白到要老老實實地去幹,沒有商標、沒有行銷廣告,簡單就去。」在染房閉關大半生,鄭惠中每天都在修行。「修行不外乎是修正行為。當你很有智慧的時候,隨著我們思考得更廣更寬,就自然 會走到這一步,不用刻意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