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香港人,怎麼可以不生氣?天天聽著口是心非的政治門面話,天若有情,天也要發怒。
人偏是生而有七情。誰能一生之中從來不動怒?正如魯迅所言,再飄逸的陶淵明,也有金剛怒目的時候。
不滿意而激動生氣就會發怒。七情可以上面,怒容滿面的表情,首先表現在眼睛。由側目到怒目而視,是不同程度的示警。怒目而視等於說“喂,夠了,不要太過份了。”不但人這樣示警,動物也一樣,據說吃草的河馬警告敵人,第一招就是瞪著對方,第二招才是張開牠那血盆大口。憤怒的反應是與生俱來的,從體內的準備到面上的表情,環環相扣。據說不同文化的人,表達喜怒哀樂的表情都差不多。不過中國人觀察憤怒,還看到頭皮的異動,特別細緻,證明中國人可以做漫畫家。古人很早就有怒髮衝冠這類誇張用語。不知道我生氣的時候,頭髮有沒有跟著劍拔弩張,但是漫畫家畫一個人生氣,確沒有把頭髮畫成疲軟疲軟的。
所謂怒從心上起,發怒本來是心理上一種防衛機制,可以讓對方知所收歛,免得各進一步,互相傷害。如果雙方都適可而止,發怒反而避免引起更大的問題。當然,發怒警告了對方,卻同時會令我們的理智判斷能力降低。所以老子說,善戰者不怒。一怒之下,火遮眼,往往做出可悔的事。我們的生存環境,已經不是那種爭鬥的原野狀態,不必常常用憤怒維護自己的地盤。心理學家勸告,人際之間,尤其是親子之間,沒有甚麼事大到不可以稍待一會,怒氣沖沖,最容易破壞關係,何必?這不是說要敢怒而不敢言,而是敢怒而不忍言,用愛心讓理智恢復,之後再處理。
中文裡說 “憤怒”,這個 “憤”字,從前寫的是 “忿”。 “忿”和 “憤”本來意思不同,現在 “忿”字基本上被 “憤”取代了。“憤”和 “怒”現在既然同義,構成的詞就有不少相關類似的。像天怒人怨,也可以是人神共憤。
但是 “憤”字的原義,本來不是 “忿”,所以 “發怒”和 “發憤”就不是一回事。
很多人把發憤寫成發奮,因為不知道“憤”字原來的意思,加上混淆了“奮發有為”這個詞。《說文》說:憤,懣也。段玉裁的注,說憤以氣盈為義,忿以悁急為義。“氣”取義於真的氣體,但中國人看心理,也有氣的表現。面對困難,敢於迎難而上,要士氣,要一鼓作氣。所以發憤的意思,是內氣旺盛,發而為努力的動力。孔子說發憤忘食,這是“發憤”的本義,不是生氣到不吃飯呢。
生理決定了我們面對困難,有鬱結要解的時候,可以迸發更大的力量。孔子作為教育家,無論怎樣有教無類,仍得點出一個學習的真諦:“不憤不啟,不悱不發,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學習動力要由內而發,內在未發憤,就是萬世師表也沒法點醒學習者,因為他不受啟發,不能主動求知,不會作融會貫通的聯想。用現代教育用語,這涉及“學習動機”和 “求知欲”。內氣充盈,積累的能量在某一刻受啟動,才能迸發出舉一反三的動力,有通識的能量。
這麼積極正面的“憤”,和生氣的“忿”,大概都有“打醒十二分精神”的生理反應吧。合併了“忿”的“憤”,比起“怒”字,有更廣的語源,色彩和面目遠為豐富。
著眼於大眾的幸福、有積極意義的生氣,用的都是“憤”字。像憤慨、激於義憤、公憤、憤不顧身,都找不到“怒”字構成的同義詞。
“憤”的情緒,也比“怒”更持久而複雜,更有“谷住道氣”的性質,所以有氣憤,有激憤,有憂憤,有羞憤;對世界不滿的,有憤世嫉俗。
而我特愛心境蒼涼的悲憤,因為悲憤可以化為力量;發而為文學,有女文學家蔡文姬的《悲憤詩》,傳誦千古。她身為大學者蔡邕的女,在漢末被匈奴亂兵所擄,十二年裡生了兩個兒子。曹操用錢把她贖回來,本來該開心,卻又要生生與親生兒子分離。這離亂中的個人身世,足以令人低徊,扼腕嘆息。但她的悲而且憤,已經不只感嘆個人命運坎坷,還有對人生苦難的嘆息,對跟她一樣在亂世中流離的無數人民的無限同情。這中國式的悲憤,和佛教義的慈悲,真有如金剛怒目與溫柔敦厚之可以並存於陶淵明,因為都有正義之氣貫注在其中。
香港社會從政治到教育都憋得人心慌。與其盼英明的角色來主導,不如將發怒的減低理智情緒,來個創意轉化,變為發憤、悲憤的正面力量。我們需要的是智慧和願力,如果憤而能啟,或許能使香港的共業增添善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