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順導師是近代漢傳佛教中最為重要的著名佛教思想家之一。他一生著作等身,提倡並闡發人間佛教思想,將身心奉獻給三寶,發願弘揚正法,淨化人心。導師繼承太虛大師的思想,很多人特別重視這一點,並稱譽導師為人間佛教之播種者。
我們同意以上說法,同時希望提出,導師其中一個最大的貢獻,就在於正本清源。我們認為這方面與人間佛教的播布關係密切。導師在《契理契機之人間佛教》一文中曾說:「理解到的佛法,與現實佛教界差距太大,這是我學佛以來,引起嚴重關切的問題。」因此佛教史研究對導師來說,不只是一般象牙塔中的學問,而是使其成為適應當代社會的「以人為本」的佛教思想;而導師弘揚倡導「佛在人間」的思想,更值得我們在當今全球宗教生態發展正面對嚴峻挑戰的情況下,時刻為念,並不時作深刻反思。[1]
誠然,導師的學說言論繁多,往往容易令人迷失其中。過去數年間,香港不同團體數度舉辦與導師有關的論壇或講座。期間經歷過導師圓寂十年紀念(佛門網也不同程度參與其中),後又有內地就導師的思想與學說有所爭論。我們觀察到,香港佛教媒體較少直接刊行討論導師學說的文章。難道香港佛教媒體繼續缺席此範圍?思考至此,佛門網決定不懼紕漏,先將一點觀察寫成本文,希望重新喚起大家對導師「以人為本」的佛教觀的關注,從而就他對現實佛教的批判性精神,作若干程度的整理和總結。佛門網除了秉持弘揚正信、淨化人心的宗教理念外,更致力肩負返本歸源的責任,堅持對佛教事相義理存正知、正見,在這點上,我們願意繼續努力向導師學習。
尊重歷史,抱持溯源求真的精神
早在上世紀四十年代,印順導師便已開始梳理印度佛教發展源流的工作,他超然遠覽,從歷史脈絡中爬梳剔抉,終於形成了「大乘三系」的判攝──即性空唯名論,虛妄唯識論,真常唯心論。導師相信,凡為圓滿的宗派,必有圓滿的安立。他在《印度之佛教》一書上,指出要「探其宗本,明其流變,抉擇而洗鏈之」,從而揭示出契理契機的人間佛教思想。可以這樣理解,導師在當佛教面對各種外道、西方學者及其他宗教的挑戰及質疑時,仍能奮其獨見,窮理考尋,看清楚佛陀留下來給我們的是甚麼。我們從中可以感受到導師強調大眾對佛教史實要重新認識,除了是因為印度自古以來不甚重視歷史記錄,不少佛教經論等文獻資料在歷史洪流中掩沒,以至現今在還原佛陀時代的教導時,遇上重大難關,還有身為佛弟子,原就應該以如實知見尊重歷史,抱持溯源求真的精神。翻閱導師的《印度佛教思想史》,他是這樣寫道的:「『佛法』在流傳中,出現了『大乘佛法』,更演進而為『秘密大乘佛法』,主要的推動力,是『佛涅槃後,佛弟子對佛的永恒懷念』。懷念,是通過情感的,也就可能有想像的成分;離釋尊的時代越遠,想像的成分也越多,這是印度佛教史上的事實。」大乘佛法,是源自佛弟子對佛的懷念,懷念是因為佛已入涅槃,不復與弟子同在,然而一般人的心理,還是需要有依止的對象,因此要強調十方世界,且每一世界都有佛出世,這是大乘佛法出現及興起的背景。在他看來,由原始佛教至密乘,是佛法自身在如實與方便之間不同程度的開展。他之所以要探究本源,最終目的正正是要縮短佛法和現實間的距離。
從歷史的角度看,越早期的經典結集,理當越接近佛陀的本懷,那麼想像成分自然也越少。所以導師重視四阿含,因為那是根本佛教的精華,而「立本於根本佛教之淳樸」,是復興佛教及暢佛本懷的基礎 [2]。然而我們不應曲解導師對《阿含經》的定位,認為他是專弘阿含,甚至拿出他的多本專著如《佛法概論》、《原始佛教聖典之集成》及《雜阿含經論會編》等,誤會他是獨尊原始聖典,而輕視大乘經論。的確,導師的某些描述是有爭議的,如「依一般的意見,釋迦佛說的,是佛說,否則即使合於佛法,也是佛法而不是佛說。這是世俗的常情,不能說他是不對的。但在佛教中,『佛說』的意義,與世俗所見,是不大相同的。」[3];又例如,「佛世,當然沒有後期的大乘經典,可以說大乘經非釋迦佛親說。」[4]側重在「大乘非佛說」很容易讓人只停留在文字爭論的層面上[5]。他認為,佛的教法不應局限於佛三業大用(身、口、意)中之口業所宣說才是佛的教法,由清淨意業所引發之身業,透過佛弟子的描述,亦是佛的教法,是佛弟子應修學的,依著修學是能超凡入聖的。[6]
在我們看來,導師是不折不扣大乘佛法的信仰者。他由此至終,都是從試圖調和學術性和信仰性矛盾的角度出發,接納並肯定所有信仰傳統的價值,並未有忽略宗教中的情感因素,重視的是經論和法門對眾生的實效與和益。「關於菩薩道,釋尊自己,就是一個不需要解說的事實。」[7]菩薩道,就是慈悲之道,表示願意面對眾生,以拔除眾生苦為修學要旨。利益眾生的方便法門,自然不能說有高下之分,對錯之別,然而中國佛教對宗門近乎異常的執迷,使導師感到難以理解,這實在與大乘菩薩道的慈悲精神不甚吻合。在這方面他的眼光是大同、一體的,故有「不想做一宗一派的子孫,不想做一宗一派的大師」[8]的感慨。導師對中國佛教的批判是深刻而在力的:「中國佛教為『圓融』、『方便』、『真常』、『唯心』、『他力』、『頓證』之所困,已奄奄無生氣;『神秘』、『欲樂』之說,自西而東,又日有氾濫之勢。」[9]這點,他決定跳出漢傳佛教的既有框架,回歸到原始佛教的基本面,重新思考佛教和佛法之間的關係,兼顧歷史文化的演變。可以這樣理解,導師不受制於民族情感因素,超脫出來,站在整體的角度作省思。只有理解到他這種以佛法為中心的立場,我們才能更完整地詮釋其著作中的各種論點,而不會導向至錯誤的結論。
超越宗派的堅持,開創人間佛教新局面
導師對超越宗派的堅持,最後落實在對人間佛教新局面的開創上。他認為,人間佛教是時代潮流及趨勢所向,這點他在諸經論中多有體會:「從《妙雲集》出版以來,也受到佛教界的多少注意。然我從經論所得來的佛法,純正平實,從利他中完成自利的菩薩行,是糾正鬼化、神化的『人間佛教』。」[10]人間佛教是佛法的真義,他強調的是把人道與鬼道、天道及神道分開,只有有情眾生的「人道」方能成佛。[11]佛陀是人,他成佛之前是釋迦牟尼,是淨飯王的兒子,一個有血有肉的凡人。在菩提樹下悟緣起性空,那是在人間,不在天上,也不在十方之外的佛土。導師為了進一步闡揚人間佛教的思想,更分別撰寫〈佛在人間〉、〈從人到成佛之路〉、〈人間佛教緒言〉、〈人性〉等文章。今人誤解人間佛教,以為這是庸俗、膚淺,只是隨意掛在口邊的空泛名詞,殊不知導師是指人乘為五乘共法中最具福報者,也是最能積極上求佛道的眾生。佛教不是只求得生善趣,而是行菩薩道,於世間而出世間,完成人格的淨化──尊重緣起法則,不以「我」為執實,要發心修行得道果。
然而有學者質疑導師這是貶抑其他眾生,甚至判斷他是「實際上是傾向於否定三界六道的」,原因是他多番談及要去神、去鬼化,甚至看起來是支持將佛教局限於人道[12]。然後他們忘記了,受教化者的而且確是人類,而正如《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178亦說:「若在天上,則人無由往;又不可令天上成佛來人間化人,當疑佛是幻所作不受法故。是以菩薩人間成佛。」[13]因此可見,導師之見,實仍根據論中「諸佛世尊皆於人中而取正覺」的理由而鋪陳。導師的「以人為本」,並不是從自我的角度出發,而是欲借此闡明人類所處的環境,仍實踐「信、行、解、證」的最佳場所。佛觀照不生不滅、離於二邊的緣起法則,於此法中成正等正覺,從生老病死、愛取、無明等生命中的煩惱著手,為眾生轉法輪,這在在證明佛陀是以開顯人生實相為標的。
菩薩邁向成佛,皆志於救度一切有情眾生。修習佛法的主體與被救度的客體,是以人類為主。當今世上,我們目睹有人只專注於一二自養之寵物,而漠視廣大罹遇不幸的人類;重視放生,計算今天讓多少尾魚回到海中,卻對世間各種苦難的聲音充耳不聞。以人為本的佛教,強調的是依人乘正行而趣向佛乘,行菩薩道而成佛──發廣大願、發大菩提心、觀緣起性空、修六道波羅蜜、四攝法、四無量心、自利利他。悲智雙運,實踐自利利他的菩薩行,行此十善業道,這才是導師心目中的「人間佛教」!導師窮經索源,目的是重建人間佛教,重拾佛教的生機,使之恢復活力。如導師在《以佛法研究佛法》中指出:「佛法在世間流布,必然依無常法則,隨『世諦流布』而演化,如何掌握『契理』的根本佛法,又能發展出契機的方便攝受眾生也是人間佛教的團體最重要的課題。」如何掌握佛法世諦流布,又不使人間佛教的真諦變質,流於表面化、世俗化,的確我們需要認真思考的。
依我們理解,導師是真正的大乘行者,真正的真諦追求者、佛法正本清源的實踐者、對世諦慈悲包容的仁者。
[1]「我在佛法的探求中,直覺得佛法常說的大悲濟世,六度的首重布施,物質的,精神的利濟精神,與中國佛教界是不相吻合的。在國難教難嚴重時刻,讀到了《增一阿含經》所說﹕『諸佛皆出人間,終不在天上成佛也。』回想到普陀山閱藏時,讀到《阿含經》與諸部廣律,有現實人間的親切、真實感,而不是部分大乘經那樣,表現於信仰與理想之中,而深信佛法是『佛在人間』,『以人類為本』的佛法。」──印順導師,《契理契機之人間佛教》,台北﹕正聞出版社,1989,頁3。
[2]《印度之佛教》,台北:正聞出版社,1985,頁1。
[3]《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台北:正聞出版社,1981,頁1323。
[4]《妙雲集下編之三:以佛法研究佛法》,台北:正聞出版社,1990。
[5] 2016年10月29日,印順導師圓寂十一周年之際,一群學者在無錫惠山寺召開了「印順法師佛學思想研討會」,紀念及反思導師思想。周貴華教授在總結發言時對導師的一番評價在佛教界掀起軒然大波。他是這樣說的:「從大乘本位看,遺憾,他是一個迷失大乘方向的失道者。……甚至可以說,客觀上他是大乘佛教乃至全體佛教的壞道者,是佛教聖道中的『獅子蟲』,雖然主觀上他不是。」獅子蟲就是獅子身上咬食獅子肉的蟲,以此譬喻佛陀正法,他人不能毀壞,唯僧中之惡比丘自毀壞之。意下之意,導師是毀壞正法的惡比丘,那可是非一般程度的嚴重指控。言論隨即引起正反雙方激烈爭辯,事件至今仍有餘音裊裊之感。
[6]〈大乘是佛說論〉,《妙雲集下編之三:以佛法研究佛法》,台北:正聞出版社,1990。
[7] 同上
[8]《華雨集第五冊》,台北:正聞出版社,1993,頁 65。
[9]《印度之佛教》,台北:正聞出版社,1985,頁7。
[10]《平凡的一生(增定本)》,台北:正聞出版社,1994。
[11] 「佛教是宗教,有五趣說,如不能重視人間,那末如重視鬼、畜一邊,會變為著重於鬼與死亡的,近於鬼教。如著重羨慕那天神(仙、鬼)一邊,即使修行學佛,也會成為著重於神與永生(長壽、長生)的,近於神教。神、鬼的可分而不可分,即會變成又神又鬼的,神化、巫化了的佛教。……所以特提『人間』二字來對治他:這不但對治了偏於死亡與鬼,同時也對治了偏於神與永生。」──《佛在人間》,台北:正聞出版社,1992。
[12] 周貴華,〈釋印順佛教研究和佛學思想略觀──從反思角度看〉,見《印順法師佛學思想:反思與探討──第二屆佛教義學研討會論文集(上冊)》(無錫,2016年10月),頁24-25。
[13] CBETA, T27, no. 1545, p. 893, a18-b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