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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談禪的特色

圖:網上圖片

甚麼是禪?用佛教的語言講,禪是般若智慧──「般若」就是智慧的意思。禪就是大智慧,大智慧的境界和達到此境界的方法。這樣講,有人會提出疑問:難道佛教的其他宗派修的就不是智慧嗎?難道其他宗派的修行就不以開發智慧為目的嗎?實際上,其他宗派的修行也離不開智慧,也是以開發智慧為目的。禪宗與其他宗派的不同之處就在於,禪強調在當下開發般若智慧,禪的般若智慧是活潑潑的。

此宗教非彼宗教

佛教有一個詞,叫「宗教」,它與我們現在所說的「宗教」(religion)含義不一樣。在佛教的傳承裏,「宗」和「教」是分開來講的,是兩個概念,代表兩種不同的修行方向、不同的修行風格。釋迦牟尼佛是一個偉大的老師,他一生教了很多修行方法,這些修行方法都是針對學生的不同根器而設的,循循善誘,有次第,我們稱之為「教」。在這諸多的方法之外,還有一個方法,是專門針對少數上根利器的人而設的,叫做「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直指人心,見性成佛」,我們稱之為「宗」。

教就是理論,通過理論的學習,逐步升進,逐步訓練,逐步提高。教有點像我們現在的科班性質,按照教科書一步一步地訓練,一步一步地達到,這叫教。像天台、華嚴、唯識等其他宗派,都可以稱作教。教的修行,先要有理論的準備、理論的學習和思考,然後再按照理論一步一步地去做,慢慢地超越理論,到最後,不需要理論。

我們可以對宗和教作個比較。教,是通過理論逐步升進,它是一個次第法,它是未來時。而宗則是心法,超越理論和次第,直指人心,直指當下,它是現在進行時。大家都知道,我們的生命沒有一刻停止過,就在我們說話的當下,生命正在進行著。每個人都有佛性,每個人都有與佛一樣的智慧,這個佛性和智慧沒有一刻停止過作用。凡夫和聖賢的區別,只在於有沒有發掘這種智慧,有沒有認識到這個佛性、開發和利用這個佛性。我們說「宗是現在進行時」,意思是說,在當下的每一個時刻,我們都有機會認識佛性,都有機會開發我們本有的智慧。這是禪宗的特點。

「直指人心」的「直指」,就是前面提到的現在進行時。我在講話的時候,大家聽得清清楚楚,就在這每一個當下、每一秒鐘中,我們的生命都沒有停止過,實際上,就在這每一個現在進行時中,我們已經當下在用自己的佛性,我們完全可以當下認識自己的心性,而且這個當下的體認,甚至不依賴於理論,不依賴於科班式的教學,它是直接的。

「宗」這個方法,是不立文字的,換句話來說,它是在語言文字之外,通過心與心之間的直接契合來完成的。禪宗之法又叫「心法」,這個心法不在文字當中,只能在當下的心地上去實證它。任何語言文字都無法代替實證,也無法傳達這個心法。

到底心法是甚麼呢?

由於禪宗的心法比較難理解,所以在禪宗語錄裏,古代祖師用了很多善巧方便來描述禪的特色。宋朝時,有一位五祖法演禪師,他講了一個故事,記錄在一本叫《宗門武庫》的書裏。這個故事我覺得是他杜撰的,但是它確實把禪的特色講出來了。五祖法演禪師給我們講,禪的教法有甚麼特色呢?他打了一個比喻,說有一家人以做賊為生,賊父親經常帶著賊兒子到外邊偷東西。我們知道,三十六行,行行有門道,偷東西也有偷東西的門道。兒子很快從父親那裏學到了很多做盜賊應該掌握的技巧。有一天父親對兒子說,「我老了,幹不動了,以後的事你得接班。」兒子說,「我跟你這麼多年,基本的東西我已經學到手了,現在要交接班了,你得把你最核心、最尖端的那一招教給我。」父親說,「行,今天晚上教給你。」

於是,那天晚上賊父親帶著賊兒子,來到一戶人家的院牆外,先把牆掏了一個洞,進到院子裏,接著又潛入一個房間,撬了鎖,這些都是常規的,賊兒子覺得沒有甚麼稀奇,因為他經常這樣做。接著,他們來到主人的內室,櫃子內滿是金銀細軟。等把櫃子撬開後,賊父親就示意賊兒子跳進去。兒子進去以後,這個賊父親突然「啪嚓」一下把櫃子門鎖上了,然後就往外跑,邊跑邊喊:「有賊啊,有賊啊!」宅子裏的人都被驚動了,然後賊父親一個人跑掉了。這家人起來到處找,也沒有發現丟了甚麼東西,鬧嚷了一頓,都接著睡覺去了。賊兒子在櫃子裡這個著急啊,因為他以前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也沒有學到解決的辦法。就在他無計可施的時候,突然想到一個辦法。他用手不斷地摳這個衣櫃,聽起來就像是有一隻老鼠在裏面啃東西一樣。主人躺下以後,聽到櫃子裡有老鼠,就讓僕人點枝蠟燭把櫃門打開看看。櫃門一打開,賊兒子突然「噗」地一口把蠟燭吹滅,跳出來,一下子躥到了外面。跑到院牆邊,他就心裏開始叫苦。原來掏開的那個洞口,已經被他父親用蒺藜[1]給堵死了。後面的人追來了,賊兒子急中生智,把旁邊的一個尿筒套在自己頭上,從滿是蒺藜的洞裏爬了出來。跑出來以後,賊兒子氣喘吁吁地回到家中,開始埋怨父親。他父親卻回答說,「你不是要我教給你最尖端的東西嗎?我今天傳給你了。」這就是心法。

大家想一想,這個心法是甚麼呢?當我們的心在沒有任何依靠、沒有任何理論可憑藉的情況下,陷入一種類似於絕境的狀態,而後天所學得的種種知識、觀念、習慣性的思維,乃至情緒反應等等,全然無效,不得不放下,這個時候,我們心裏本有的智慧就會自然而然地生起。這個就是心法。在這種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執著和依靠的狀態下,我們的心往往能解決一些難以解決的問題。當我們的心徹底擺脫了一切理論知見、思維習慣、一切套路的束縛之後,它是空靈的,具有無限創造的可能性。不是教你先做甚麼、後做甚麼,完成這個步驟之後會有一個甚麼樣的效果,下一步又是甚麼效果,這是教的做法,而宗門中全然沒有這些東西。

與佛教的其他宗派相比較,禪宗的特點就在於它不是理論的。不立文字,直指人心,這一特點決定了禪的傳播特別注重師承,重視以心傳心。釋迦牟尼佛在靈山會上拈花,迦葉尊者破顏微笑,法的傳承就是在無言之中完成的。從靈山會上釋迦牟尼佛給迦葉尊者傳法開始,一直到今天,禪的傳承沒有中斷過。以我所屬的臨濟宗來說,現在傳到了四十五代,如果從釋迦牟尼佛算起,已經是八十五代了。在世界文化傳播史上,像禪宗這樣,一個人跟另外一個人、一代人跟下一代人,代代沒有中斷過,這是很少見的。這種傳承方式,是人類文化傳承史上的一個奇跡。在中國佛教史上,國家雖然經歷過許多苦難,包括文化大革命,但是這個傳承的源流沒有中斷過。六祖以後,中國的禪宗呈遍地開花之勢,形成五個宗派──溈仰宗、曹洞宗、臨濟宗、雲門宗、法眼宗,一花開五葉。這五個宗派都產生於中國的唐五代之間。傳到今天,最有影響力的有兩個宗派,即臨濟宗、曹洞宗,其他的宗派已經是名存實亡了。在臨濟宗、曹洞宗這兩個宗派裏,更有影響的是臨濟宗,所謂「臨濟子孫遍天下」。當年臨濟義玄禪師在江西得法以後,來到河北正定傳法。所以,臨濟宗的發祥地就在正定的臨濟寺,它是臨濟宗的祖庭。

前邊講到,禪是一種心地法門,在這裏,語言文字沒有用,它的修證境界亦非語言所能描述,所謂「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既然是這樣,那麼如何才能確定所達到的境界是不是對的呢?師承的重要性就在這裏體現出來了。一個人在承傳法脈之前,必須經過某位大成就者的印證,證明確實開悟了才行。從釋迦牟尼佛印證迦葉尊者開始,一代一代地印證,一代一代地承傳,禪宗的法脈就是這樣被繼承下來的。歷史上,凡是經過印可的禪師,從修行上說,都是經過千錘百煉的。一個開悟者,在修行的過程中,要尋師訪道、廣參博學,要經過很多有修行的人的印證才行。雖然在修證方面,我們可以通過經教來印證自己,看自己的所修所證是不是與經書上講的相吻合,但是最穩妥的還是通過開悟的老師來印證。

禪宗的最後一個特徵就是「見性成佛」。「見性成佛」的「性」是甚麼呢?就是佛性,就是我們本有的、無住的、平等的、清淨的、無礙的覺性。我們日常的舉手投足、起心動念、待人接物,都是佛性的作用。佛性一刻也沒有離開過我們,只是我們很少迴光返照它,這就叫「百姓日用而不知」。我們所說的成佛,就是要成就“「自性佛」,即體證這個無住平等、清淨無礙的覺性。另外,性也可以說是宇宙萬物的統一性。如果我們能夠透過宇宙人生的差別性,認識到它的統一性,我們就算抓住了打開宇宙人生奧秘之門的鑰匙,有了這把鑰匙,我們就可以成佛。


[1] 蒺藜:一種有刺的草本植物,好像鐵絲網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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