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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是一道旅程,像《西遊記》裏唐僧取西經那樣……專訪新銳作曲家甘聖希(上)

認識甘聖希,緣於香港天籟敦煌樂團。阿希一直給我的感覺,是位說話有點急,但又不經意流露出沉穩氣息的作曲家。他的作品題材多樣化,最初以為他只寫與敦煌、佛教有關的,怎料他搖了搖頭。「我也寫實驗性粵劇,將傳統粵劇的伴奏音樂加入西方弦樂,你有沒有聽過?」。

阿希說的是2017年的事,那年他是香港演藝學院的作曲及電子音樂系四年級生。這套實驗性粵劇是他和同學的畢業習作,粵劇鑼鼓聲加上西方弦樂,兩種音「韻」加疊起來,所以叫《論疊韻》。伴隨《論疊韻》公演的還有紀錄片《論為學》,從中讓阿希表達了對粵劇發展方向的一些想法。

《論疊韻》先後兩度在香港演藝學院上演,後來又移師大館演出精華章節,評價正面。翌年 8 月更在日本舉辦、三年一度的「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上重演,甚受歡迎。阿希第一首重要作品,取得不俗的成績。

《論疊韻》2018年8月在日本舉辦、三年一度的「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上重演,獲得好評。

今年8月中,阿希辦了一個名為「壇城」的音樂會。他糾正,「不止是音樂會,而是一場強調感受、體驗性的演出。」

「壇城」本來預計2019年演出,不過因為疫情變化,延至現在才能與觀眾見面。阿希說,他想藉著演出,探究甚麼是音樂。「音樂是聲音?那聲音又是甚麼?我希望觀眾能以緣起的角度看事情。絕大部人都直觀地認為,音樂就是我耳朵聽到的東西。但若你要他們認真坐下來拆解音樂的組成部分,他們是辦不到的。從物理上來看,音樂與聲音的振動頻率有關,那藝術上呢? 哲學上呢?音樂與意念有關係嗎?」

在音樂會裏,阿希透過 「身體」、「文字」、「如來」三部分,帶領觀眾以不同觀賞狀態遊走於立體的音樂空間。以「身體」為例,我們坐在音樂廳中,單是位置的遠近已為聆聽體驗帶來不同的差異。例如近一點的觀眾會聽到指甲敲響琴鍵的聲音;甚至根據坐位的不同,也會天淵之別。「同樣一首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坐在椅上和坐在地上又有何不同呢?」

這些表面看起來奇怪的想法,正正反映出阿希無時或忘思辨「何謂音樂」的命題。「壇城」演出的貝多芬「第31號鋼琴奏鳴曲」,對阿希來說震撼很大。年歲漸長,他便越發喜愛這首作品。「像菊花一樣淡淡然。鋼琴奏鳴曲向來是音樂家用以表達自身的體裁,歷來的奏鳴曲多承載沉重的音樂語言;然而貝多芬創作它時,已走到他生命的盡頭,他竟能創作出如此精緻但輕巧的作品。」

「壇城」不止是音樂會,而是一場強調感受、體驗性的演出。

「我的作品完全是我的反面」

我知道史家分析貝多芬性格暴躁易怒、自私、自戀、酗酒和有疑病性神經症。我很好奇,為何他雙耳全聾的情況下,創作出如此感情豐富的音樂,聽起來歡樂激昂、多元化、更接近藝術的巔峰?同樣是作曲家,阿希的性格有否直接投射到其創作之上?

「很多人都這樣說:你性格如何,你的創作也必然相反。」阿希自畢業後創作不輟,寫了不下數十首曲。他逐漸認同這個說法是對的。「我的作品完全是我的反面。貝多芬是一個自卑的人,他身體承受各種缺陷,他的生活遇上不少束縛與限制;但另一方面,他是第一位把音樂推到藝術層面的人,是他把音樂家跟藝術家劃上等號。」就阿希看來,貝多芬的生命越悲慘,他的音樂便越偉大。另一位阿希十分喜歡的作曲家馬勒也有類近的情況  --性格內向、內心自卑、缺乏歸屬感,雖然是一名指揮家,卻往往把自己縮小,生活也遇到不少挫折,但其作品每每是龐大而複雜的。「我同意作品是對自身所缺乏的東西的一種投射。透過不斷創作,你會隱約感到與自己相反的基因流進作品裏。」

這引伸到創作是給予還是回饋的討論。阿希開始覺得創作是屬於後者。透過創作,他從中得到慰藉。又正因為有慰藉,他才有力量繼續創作下去。

創作是一道旅程

對阿希而言,創作是一道旅程。他以《西遊記》作比喻,每次作曲像取西經那樣。「你整裝待發準備好,然後寫下第一粒音符,之後的過程彷彿唐僧一行人走過荒漠、險嶺,每一刻都非常辛苦,逼使你想直接放棄,但途中又會見到燦爛新奇的事物,有時又會有許多誘惑跑出來。當你克服過來,到達歇腳點,完成一件作品,又要準備下一段路。」

所謂誘惑,阿希是這樣形容的:「以往我寫曲很慢,一星期下來只寫下十數秒的音樂。為甚麼我要這麼用心?為甚麼要執著這一粒音符?對觀眾不就是零點一秒而已,他們會發覺嗎?」要孤身上路,使他有強烈的孤獨感,只能獨自一人在紙堆裏冒險,直到作品公演、現人眼前。「即使到演出前,我仍然缺乏自信,擔心別人如何評論作品。」後來他明白到,其實一直只是擔心別人如何評論自己。他於是對自己說,不能放棄。一旦放棄了,整首樂曲便會分崩離析。

唐僧一行人西行取經回中土,目標是明確、清晰的。我問阿希,如果一首曲代表一部經,那你前方更遠大的目標是甚麼?他沒正面回答,而是告訴我,他在香港大學修讀佛學碩士課程時,瘋狂打坐,每天要花上好幾小時。有一天衍空法師在課程中教授如何觀因緣,他回家嘗試,從出生開始順觀,到上學、接觸甚麼宗教等等。然後他發現,只要過程有一點點偏差,如果他遇上了另外一位朋友,便不會認識到佛教;如果他做錯了一件小事,可能家庭便會生變故,沒法像現在這樣給予他足夠空間探索音樂。「我繼而認識到,這些因緣的出現,又是在其他因緣的牽引下出現。我亦因此從中看到了一些重點來,例如我看清楚要將《法華經》變成音樂。再引伸下去,我若不做,還有誰比我更有條件和因緣?」

就在今年6月,阿希參與了香港管弦樂團舉辦的何鴻毅家族基金作曲家計劃,演出《經變—妙法蓮華經:第三,譬喻品》一曲,讓觀眾透過聆聽,更直接地感受和理解經文內容。「我希望有機會將《法華經》全部二十八品都寫成音樂。」他說,這構成他遠大目標的一環,但他也開始學習不讓這種心態來限制創作。「是否我一定要完成某種使命?或者我要達到某種藝術上的高度?我發現我更傾向探究音樂的本質是甚麼,如何讓音樂的功能性體現出來。 」

藝術是要用來顛覆的

可想而知,阿希有自己一套創作論。他分享道:「可以分三個層面看。」

第一個層面,音樂是一種讓你認識世界的媒介;音樂是讓你向世界發問的工具;音樂讓你尋找自己與世界之間的關係。

第二個層面,音樂盛載靈魂。「這裏並不是指不滅的物質。試想像一下,某些音樂響起,你彷彿感受到背後有一種東西。音樂在這刻不只是一堆音符的排列,而是代表一種精神,有人的痕跡在其中。從對美學的追求來看,歷史上西方音樂發展走的是尊崇理性的道路,不過總是有些樂曲,當你細心聆聽時,你會感覺到它不止是技法與聲音振動頻率合乎比例的結合物,而是近乎形而上的,你幾乎不能將它放進邏輯、科學的框架裏分析它。這些樂曲一旦響起,你會立即感到世界的色彩改變了,你對世界的觀感不同了。」阿希形容,那是一種藝術的魔力。

第三個層面,創作音樂是一種抗爭。「本質上創作者的目的是要推翻舊有窠臼,音樂是他賴以否定的手段。這適用於不同範疇 、不同崗位的藝術家。藝術是要用來顛覆的,無論顛覆的程度有多大──只是顛覆生活中的某種態度,還是你對宗教的全面看法。」阿希的說法,某程度上又呼應了第一個層面:你可以借助音樂向世界發問。

「你滿意你的作品嗎?」 阿希踏上了又一場創作旅程的探索。

(待續 – 樂風、佛法、中道和一首「不二」之作的產生──專訪新銳作曲家甘聖希(下))

甘聖希個人簡介

甘氏現為香港天籟敦煌樂團藝術統籌及駐團作曲。甘氏以一級榮譽成績畢業於香港演藝學院,主修作曲。畢業后獲東蓮覺苑所頒發的獎學金,於香港大學修讀佛學研究碩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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