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經意地又走入了宗教與藝術的互動中,這是我一直關心的議題。台北城市舞台早前上演「進念‧二十面體」的「華嚴經2.0」,去年於香港世界首演,筆者因不在港錯過了,只是在網絡上聽聞不少;今年來了個「2.0版之【心如工畫師】」,是為期六周的台北藝術節劇目之一。
「華嚴經2.0」的演出宗教元素,就十分明顯。從場刊的介紹,自稱「離開了天主教」的編導胡恩威有讀過心經,但不知道他有否皈依佛教,但演出的創作顧問名單有釋衍空及釋僧徹兩位法師。衍空法師參與製作,直接提供文本,就和米勒是在畫的題材方面涉及宗教不一樣。宗教的參與在米勒的創作過程是間接,但在「華嚴經2.0」的演出是直接。
台北「華嚴經2.0」演出後的台下觀眾交流時間,有觀眾問及演出目的是否為「弘法」,在場的創作顧問及文本創作的釋衍空法師,也一再強調,這是個演出。雖然在網絡上,有看過的人說「這根本是一場法會」。藝術節的官方簡介,把這個多媒體的「華嚴經2.0」呈現,列為戲劇項目。老實說我不知道什麼是法會,倒覺得若這是法會,一個星期一次可能會太膩,當然成本昂貴、內容震撼、不可能一周一次,但無論如何,這次激發人去用心去思想的效果達到。
胡恩威的目的,不知道有沒有包括立志弘法。本來任何藝術家從事創作的目的,就很複雜的,不論是受委託、有感而發、或像米勒一樣,要賣畫維生。衍空法師坦誠說,出家人本來就不忘弘法;所以宗教與藝術合作,就本來會引起宗教藝術的張力:是為追求真善美(或其他理由)而創作藝術、抑或為宗教而藝術?當然,有人認為宗教不也是追求真善美嗎?宗教以既定的理論、概念(佛學、神學)、儀式及團體、制度等去追求真善美。這就輔助了場刊中所說:「藝術和宗教本來是一體,宗教以藝術手法提昇人對宗教精神的體會,藝術也持著一種宗教的情操,才能有著一種不停超越的動力。」
我想起米路吉遜的電影「受難曲」,無比刻意以藝術為宗教服務。藝術家一廂情願,不會有爭議。藝術家們本來有所謂的「藝術自由」的「牌照」:除非是受委託的作品。歷代的中西方宗教藝術更是如此,無論是如何繪畫、放什麼聖像、以哪一個人作模特兒,也不無先贊助人(宗教人士)的意見。所以米勒的畫不屬於這一類宗教藝術。「華嚴經2.0」呢?胡恩威在演後交流會中解釋,「華嚴經2.0」比去年的版本作了一些調適,的確是按照了宗教人士的意見。這翻解釋,卻沒有半絲的無奈,我也猜他沒有犧牲「藝術自由」,反而表達了一份尊重。但我還是盼望能夠看到去年版本及2.0兩者的比較。
藝術受宗教的影響,可以是很多元,也可以是意想不到。胡恩威的確是受佛經的靈感而引發要作這個創作,開始時,他也不認識衍空法師;米勒面對社會的都市化問題,他所畫的不乏宗教情操,但呈現的宗教效果就沒有「華嚴經2.0」的濃厚,可見藝術受宗教的影響也有不同程度的展示,有些是可見,有些是在心中。
演出後的觀眾交流會,席間有人問到藝術家與宗教人士合作的經驗如何。我忍不住舉手發言,分享了從事編舞(動作指導)的伍宇烈(筆者的家兄)的經驗。他曾說過,整個經驗總括來說為他很是有靈修,不但是因為豐富的宗教題材,而且還有整個過程的經驗。在排演及演出期間,哥哥不但要剃頭,更要茹素及穿起袈裟。他電郵告訴我,他現在和我一樣都著起袈裟,(也體會到「事更多」)。更令我觸目的是,我這位不大守禮拜的哥哥(基督新教徒),說他在這個演出體會到一份寧靜、安詳及神聖。
袈裟雖然為他只是戲服,但我的會衣卻不只是生命中戲服,儘管社會學家可以用後現代的表演典範 (Performance Paradigm) 去論述出家人穿袈裟 / 會衣的現象。更教人驚訝的是想起,哥哥和我都是在基督教家族中長大,他會被這次佛教的元素的表達所震撼,而我多年前由基督新教轉入天主教的過程中,視覺、音樂等藝術佔了不少地位,兩者經驗相近。難道真的基督新教打著「心靈和誠實的敬拜」【以心神和真理朝拜】的破像運動 (iconoclasm) ,反而更使我們兄弟倆因宗教藝術而離開了基督新教?
「華嚴經2.0」在台北的演出,引來不少出家眾及佛教徒,他們更可以以行內人身份評論其佛教訊息,我作為非佛教徒,我又有什麼體會?「華嚴經2.0」分為三部份,第一場為「心如工畫師」,用文字解說,用畫像、用歌唱,如其說是解釋,不如說是演繹了「一切唯心造」的題目。視覺及音效、肢體律動等都安排得的確美。冒上心頭,卻是心理治療最近興起的「敘事治療」,目的要自己為自己重新詮釋生命經驗。多年前發生的事,雖然已過去,經驗留下的感受成為記憶,當記憶被重覆時,感受又被重覆,但假若可以重新把記憶煉淨,感受也許會有所改變,慘痛的經驗終於可以治癒。
演出有許多粵語獨白部份,台灣觀眾還可以憑中文字幕明白;筆者的中國哲學學得不好,(聖神修院神哲學院的哲學(包括佛學入門)統統匝凱式的四倍歸還給老師),看或聽到中文的哲學用語,似懂非懂,很難掌握「華嚴經2.0」的核心信息;「一切唯心造」所強調的心,聊以迴目字幕,原來英譯為mindfulness的,妙極了、十分傳神,英文字幕可以的確有幫助。
第二場名為「大方廣佛華嚴經」,演員們隻字不漏(因為觀眾看字幕可以知道)以釋衍空法師寫的文本,用深入淺出的說話解釋了什麼是《華嚴經》,在剛覺得也許太多文字時,頓時,音樂、視覺效果,呈現一行禪師思想的「華藏世界是怎樣的」,直接挑戰觀眾的感官。
我立時的反應是:天主教彌撒,亦是這樣有文字(聖道禮)及行動(聖祭禮)的配搭:在彌撒中同時可以以感官吸收許多象徵元素,包括最微小的閃爍的燭光,到宏偉的管風琴音樂,到柔和的額和略詠唱、到司鐸及輔祭的一舉手一投足、信眾小手指點聖水劃十字、下跪時膝蓋碰到冰冷地板、或舌頭品嚐到麵餅的味道、或是哥德式尖拱玻璃窗透入的彩光閃閃、或是拜占庭的聖像畫的金光等、羅馬祭披的精緻刺繡,這些官感的刺激,無非都是要引證言語所表達的,但又不能完全只靠文字所表達的。為什麼彌撒不再挑戰信眾的感官?《聖詠》不是大聲疾呼「请你們體驗,請你們觀看:上主是何等的和藹慈善!(34:9)」或是以為體驗和觀看只是在心中?別忘基督宗教的核心:天主聖言降生成血肉!
觀眾入座時,有字幕指引說:要進入華藏世界,要「放下煩惱痛苦」,讓自己「微笑放鬆」,目的要大家進入(或最少領略)一下「華藏世界」。叫人「放下煩惱,專注呼吸」與筆者每天默想的準備功夫十分類似。那麼我們基督徒靈修難道也是在進入「華藏世界」?佛家如何認為,我不知道,最少我不會這樣說。外表上,基督徒默想帶來的寧靜、安詳及神聖,也許和「華藏世界」在外表上相似,但我們作黙想是有對象的向天主、透過天主、在天主內。有信仰的人,向天主祈禱,稱呼「祂」為「祢(Thou)」;用現象學語言來分析,天主也是一個大的「祂」 (the Great Other),不是「我」創造出來的。「華藏世界」中,不知道「非我」的「祂」或其他的「他」(他/她/牠/它} 的角色究竟如何。
按「心如工畫師」場刊所載,《華嚴經》是乃一本佛教經典,記載佛陀初成正覺宣講,首次開示佛境界的莊嚴華麗,以及轉凡成聖、菩薩修行成佛的階段,內容討論到「心」和世界二者之間的關係。特別處是佛陀以全身放光啟示與會者,再由普賢菩薩來演繹。我感興趣是想起:耶穌基督宣講揭示天國,正正是被玫瑰經列為光明五端之一嗎;候洗者領洗前的一段時間,也稱為淨化光照期;可見光的象徵意義的跨宗教幅度,舞台的效果用鏡子、用不加裝飾的燈泡,赤裸地呈現了光的象徵意義。
「華嚴經2.0」「心如工畫師」的第三場是「華藏世界」,以音樂及視覺效果,演員及出家的僧侶們,在台上以傳統音調(最少在我這個非佛教徒的耳中是非常很有佛教味道)唱誦了「華嚴字母」,配以電腦畫面。使人想到西方的「字母歌」作兒歌是為教育,如今梵文的「字母歌」作默想的歌曲,胸襟可見一班!
這一場令人聯想到猶太人的口傳故事,一位不學無術的人祈禱時,只唸字母表,他解釋道:「天主,我不會祈禱,只會唸字母,請收納我的字母表,請祢把這些字母轉成禱告吧。」(這麼一個禪味十足的故事,在網絡上也有天主教版,主角換上的是文盲亞伯對神父提問的答辯。)
當偌大字母的音譯漢字(不曉得為何不是用梵文原文的字母)一個一個在畫面出現放大、化解,觀眾彷彿被吸了進入字母的一撇一點的份子中;作為基督徒的我,只想起聖言成了血肉,居我人間的奧蹟。字母能組成字,成為有意義的言語;耶穌降生不就是天主的說話?奧妙、神聖、偉大的言語,也許必須是那麼巨大的字母組成!
字母化為宗教藝術,佛教是常有,曾見過單單一個梵文字母的書法,阿拉伯書法亦是伊斯蘭藝術中重要表達,因為伊斯蘭亦反對以人的形象作畫,以免有機會拜偶像。基督宗教中世紀手抄本,不也是把一個頭文字(起始的字母)加以裝飾?
「心如工畫師」演出的結束,是在富現代感的舞台效果之下,「十方一念」的獨唱,雖然有點像流行曲(因為是漂亮極的林夕粵語填詞,亦因此添了些少商業味道),但仍不失禪氣。為了宣揚或普及教義,要否要用「流行」方法或包裝,我們基督宗教,就惹起不少討論、爭辯及百花齊放的實踐,有些團體堅持某個風格、有些團體不斷嘗試創新,但兩者都疲憊不堪。流行化是否「本位化」的一種?「本位化」不但是顧及當地文化(空間)表達,也需顧及當代(時間)的因素,不過也有年紀層、社會階級等考慮。無論如何,「十方一念」一曲,的確引起感動是事實。
米勒藝術中的宗教是自然流露的,「華嚴經2.0」刻意與佛學對話;但作為基督徒,我卻處處見聖言:頓時聽到林夕「十方一念」中絕妙的一句:
如來處就是經
無來處亦是經
梵二天主教會也同樣肯定了教會外也有聖言的種子。
「心如工畫師」中有一段獨白,大概是說到當人觸碰到蓮花一瓣,就觸碰到所有蓮花,一中有多,一就是多。(原文如何,我不能一字不漏背起來,但一定比我有限記憶中的更富詩意及哲理,而林夕歌詞的「在沙粒上禪定」就一定沒有抄錯。)天主教彌撒,不也是強調,「肢體雖多,仍是一個身體」(格前12:12)?看戲時,我沒暇作太多的宗教比較,心中只泛起聖方濟那紥根在無限的天主內的那份自在的宇宙情。俯身彎腰拾的麥穗也好,觸碰的蓮花一瓣也好,都是物質,響起晚禱鐘默唸「聖言居我人間」,就是紀念無限天主取了血肉,和麥穗及蓮花一樣都是物質。果然,一中有多,一就是多。
「華嚴經2.0」演出,作為「進行一次藝術與宗教互動的實驗」,(場刊是這樣介紹)「從而開展出宗教藝術的撼動力及無盡的啟發性。」就撼動力及啟發性,這個實驗看來成功了。但我會繼續問下去,下一步如何?為何沒有佛堂派傳單叫人去「進一步了解」佛教?如果是基督宗教贊助的演出,場刊必附上類似的「你若進一步了解天主教/基督教信仰,請與我們聯絡」等的教會或堂區慕道班廣告,場地亦不乏有大軍的「陪談員」侍候。但「華嚴經2.0」演出並沒有這樣的硬銷,也還好沒有。況且,「華嚴經2.0」演出真的是個藝術作品,雖有宗教的直接、大量的參與,但畢竟只是合作,而非贊助演出。
台灣的慈濟近年也用了大量的舞台藝術去弘法、香港林以諾牧師亦以舞台表演來鼓勵人思考生命意義、荷里活的米路吉遜的基督受難史電影「受難曲」,這些都是藝術替宗教震撼,而似乎較少是「藝術與宗教互動的實驗」。先不談成效或誰是主導,這些或多或少都志在弘法傳教,而米勒及胡恩威則不明顯的是。
胡恩威說過:「禪的美學在六十年代開始成為了【西方的現代藝術】一種重要的力量。」但基督宗教的豐富靈修及多元的神哲學思想,同樣可以透過對話造就藝術。前幾年,思定劇社上演「珠寶店」,或美國長江劇團的「一家一孩一扇門」等作品,儘管它們是由宗教人士主筆(前者為前教宗若望保祿二世、後者為瑪利諾修女陳尹瑩),就是偏偏因為他們沒有狹義地說教,卻更能讓所表達的天主教的價值觀,在藝術中盡情閃爍光芒,因為藝術和宗教展開了對話。
有聽到朋友在問,為何「進念」選擇《華嚴經》而非《聖經》?如果教會主動邀請「進念」以基督宗教題材創作藝術又會如何?悲觀地想,這樣的題材會有「市場」嗎?門票的費用會使教友卻步嗎?胡恩威說過「西方的現代藝術是一種對天主教基督教與及其社會體制的質疑」。藝術故然可以質疑、甚至挑釁宗教,(想到藝術界不時有作品的題材引起宗教人士不滿)。但我相信邀請他或任何藝術家,只要有真實、真誠的對話,互相質疑後,又互相聆聽,一個互動的實驗不會不可能:「華嚴經2.0」證明了宗教和藝術的確可以合作,彼此尊重。以後任何互動的實驗,我相信結果一定同樣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