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數年,香港青少年的自殺率急遽上升,情況相當嚴重。9月10日為一年一度的世界防止自殺日,香港佛法入世網絡(Hong Kong Network of Engaged Buddhists)值此之前,在香港中文大學舉辦了一場以「佛教與自殺的對話」為題的論壇,以期重新審視佛教對自殺問題的立場與態度,以及在自殺防治、自殺者遺屬的照護上,所擔當的角色。
自殺不只是個人問題,亦非罪業
論壇於9月8日舉行,來自佛教界及公眾的參與者逾百人。當天共有五位講者,分兩場發表。第一場從佛教經典、戒律及心理學角度探討自殺現象。第二場是關於自殺防治的實務,講者們從自殺者家屬的療護層面出發,探討如何從佛法擷取資源,加強自殺事件發生後之事後介入(postvention)效果。
首位講者是香港中文大學的兼任講師唐秀連博士。她指出,當今華文佛教界對於自殺普遍採取批判性和罪業化的態度,將自殺事件歸咎於個人的脆弱無能,對自殺者欠缺同理心,亦未走進現代語境,深入自殺現象的始末,致使佛教界對自殺防治的貢獻,始終有限。考諸經典,佛教認為人身難得,自殺障礙梵行,故不贊成自我了斷生命,但卻沒有視自殺為不可饒恕的惡業。面對舍利弗和大愛道這兩位阿羅漢的自行滅度,佛陀的反應是「默然可之」,可見佛教並非在任何情況下皆斷然反對自殺。因此,若從佛教角度處理自殺問題,有必要將佛教教義,與佛教界的流行說法,區分清楚。
臨床心理學家、香港入世佛法網絡發起人陳雅文,從演化心理學的脈絡,說明人類基因裏有「自毁的種子」。由於社會資源所限,為了確保有足夠資源讓下一代生存下去,人類先天潛藏著自我犧牲的「種子」,當有需要時,會自願結束個體的生命,以免佔用下一代的資源。故知自毁的種子,一直潛存在人類的基因中,在人類的進化歷程中擔當著奇妙而重要的角色。所以,自殺不是個別的問題。
那麼,這是否意味著人類無法逃脫自我毁滅的命運?如果從維持人類物種的生存策略而言,也許自殺行為是沒法徹底根絕的。不過,我們卻有能力減少個別自殺事件的發生。按照佛教的緣起觀,任何事情都是條件聚合而生,條件消散而滅,自殺行為亦如是。雖然每個人的基因裏都藏有自毁的種子,但只要拿走灌溉種子的助緣,或科學所稱的風險因素(近代心理學研究中確認的風險因素,包括精神或情緒病、濫用藥物或酒精、兒時創傷等),種子無法發芽成長,自殺行為便不會出現。因此,避免培植這些風險因素,同時致力灌溉人們自愛的種子,如是雙管齊下,就能將自殺的機會減至最低。
要之,自殺行為是眾緣和合的結果,涉及個人、家庭、社會、環境及文化等諸種因素,交互影響的關係。所以,要緩解自殺問題,便需要所有持份者的共同協力。假如一味諉過於當事人,就會過度簡化了自殺行為的複雜成因,無法對症下藥地幫助意圖自殺者脫離困境。
自殺者遺屬:道場眾說紛紜,讓我更感沮喪!
談到自殺,通常人們的注意力只放在自殺者身上,而往往忽略看顧自殺者親屬的感受。論壇上,佛教徒陳文慧小姐以過來人的身分,訴說自殺者家屬曲折跌宕的心路歷程。
四年前,陳小姐從新聞得悉表弟跳樓身亡的噩耗。當時她剛皈依,在悲痛之餘,嘗試從信仰中尋找表弟輕生的答案。道場的師兄言人人殊,有的說是罪業,有的說是輪迴。有人煞有介事地表示,表弟死後會不斷重覆跳樓墮斃的情景。亦有人勸誡她儘早安裝蓮位,因為表弟已經魂遊;又謂要請一部《地藏經》回家唸誦,但不能點香,恐防會招惹鬼魂。
這些莫衷一是的意見,不但無法釋除她心中的疑惑,反而讓她越感沮喪和不安。由於家屬覺得丟面,於是只在富山殮房舉行了一場極其簡陋的葬禮。此事讓她耿耿於懷,覺得對表弟有所虧欠。其後半年,她不停去追尋表弟自殺的原因,最後仍是苦無線索。
身兼佛教徒及自殺者親屬兩重身份,陳小姐除了經歷一般自殺者家屬的哀痛與愧疚情緒外,佛友們繪影繪聲地描述自殺身故者暗無天日的死後世界,也讓她惴惴不安,卻又不知所措。其惶恐無助的感覺,實不足為外人道。
自殺往生者永不超生的說法,在佛教徒之間流傳甚廣,但這究竟出自何經何典,委實無人知曉。這種充滿恫嚇性的言說,早已深入民心,或許最初是為了阻絕人們自尋短見的方便手段,卻令自殺者蒙上洗脫不了的污名,而且加重了遺屬的精神負擔,為他們在喪親的復元路上,徒添障礙。
Suicide Postvention:紓緩遺族創傷
香港社會對應自殺問題,大多集中於事前預防(prevention),在自殺事件發生後,往往欠缺適切的善後措施。事實上,自殺的事後介入(suicide postvention),本身就是自殺防治中極為關鍵的一環。
臨床心理學家葉劍青解釋,suicide postvention的重點,是陪伴事主同行,在自殺事故發生後,為直接受影響人士提供正面的助緣,減輕事件造成的傷害。具體的工作,是留意親友的心理反應,協助他們紓緩哀傷的情緒,度過喪親的難關。部分遺屬因為哀慟過甚,會陷入抑鬱絕望的深淵,產生自毁的傾向。假如能夠及時採取事後支援措施,便可防止此類因親友自殺所誘發的自殺模仿事件。
葉劍青表示,震驚、痛苦、內疚、憤怒、寂寞、恐懼、悲傷,都是自殺者家屬常見的情緒反應。學習接納這些強烈的感受,調節回憶,多與瞭解自己處境的人傾談,都有助他們走出喪親的陰霾。而作為遺屬的關懷者,應抱著包容和接納的心,聆聽對方的感受和經歷,切記不要讓自己的見解和判斷打斷了對方的敘述,尤其不應對亡者施以道德審判。《賢愚經》卷七記載,佛陀前生為慈悲的設頭羅健寧國王,在百姓飢羸無食時,跳河自盡,轉生為一尾大魚,供國民取食充饑。由此可見,某些自殺行為是出於高尚的道德情操,不能一概而論地標籤為愚昧自私的行徑。
借鑑台灣經驗
相對於香港仍屬起步階段的自殺應對措施,一海之隔的台灣,在自殺防治和自殺後的關懷服務,較之於香港更有長遠發展,特別是對自殺遺屬的支援工作,值得我們好好借鏡。
香港史學會執行總監鄧家宙博士,在會上介紹台灣行之已久的自殺後援助服務。顧名思義,「自殺後」即著眼於自殺事件後的善後措施,而非回溯自殺前的處境,因為自殺既成事實,即使尋根究柢地追究責任,偵察原因,亦無濟於事。此外,人們亦不必妄自詮釋亡者的死後境界,以免增添遺屬不必要的傷痛。在自殺事故發生後,當務之急,應是善待死者和遺族。
所謂善待死者,就是要讓自殺亡者與其他先人一樣,得享作為人而應有的喪葬儀式,藉此維護其尊嚴(且稱為「殯葬倫理」)。而對遺族來說,透過參與完整的喪葬禮俗,與亡者正式道別,有助疏導家屬的哀痛。鄧博士指出,相對而言,香港受客觀環境(資源、法例)的局限,殯葬禮儀側重遺體處理,甚少顧及遺屬的情感需要,實在亟待改善。台灣的自殺後支援系統已甚完備,除重整殯葬倫理外,還開展針對自殺者親屬的悲傷輔導,教導他們調適情緒的技巧。部分遺族還組成了互助團體,在相互扶持中,逐漸走出喪親的幽谷,重建光明的未來。
值得一提的是,台灣的自殺防治領域引入「守門人」的訓練。「守門人」擔任「早期發現、早期干預、早期協助」的角色,能有效阻止自殺意念者採取實際行動,降低自殺率。個人接受訓練後,懂得如何辨識自殺行為,並對有自殺風險者做適當的回應或轉介者,他就是「自殺防治守門人」。因此,只要透過適當的學習,每個人都可以成為「自殺防治守門人」。
目前香港佛教界推行的生死教育,主要集中在臨終關懷。亡者的身後事,通常交由殯儀公司負責;遺屬的情感支援,則仰賴於社工、輔導員或心理學家的專業知識,佛教界在其中尚未擔當積極的角色。這個情況同樣見於自殺防治。對於自殺,本地佛教界的主流觀點仍較因循保守;在防止自殺和事後關懷兩項,未見突破性的進展。是次論壇的目的,即志在集思廣益,重新省思佛教對自殺問題的立場與觀點,希望為本地佛教界的自殺防治工作,貢獻若干思考的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