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 ( 按:〈佛教建構倫理學的必要 〉)既述佛教實有建構倫理學的必要,則其縱然在這一問題上似面對困難(再按:〈佛教建構倫理學的困難〉),佛教還是要設法解決。否則,有著困難但不能解決,便無異於承認自身理論的不足。幸佛教在解釋如何回應倫理上的議題時,實有詳細的論述,絲毫沒有含糊的地方。
在論及佛教的形象時,人們大多聯想到「空」,是以社會上有直接用「空門」來形容佛教。在〈以佛法研究佛法〉一文中,印順法師便以「空」來衝量一宗派或一理論是否屬於佛教:佛教的一切理論均在不同程度上環繞「空」義來發揮;若有一理論違反「空」義,則其所屬的宗派當不能算是佛教。是以,「空」於佛教的重要性可想而知。正是世間上的一切事物均是因緣而生,故沒有任何事物有獨立不變的本質。在這一意義下,我們似不能真正或永遠掌握任何事物。但是,正是世間的事物沒有獨立不變的本質,事物才能有所變化,並成各種的形態。此即龍樹菩薩於《中論》所云:「 以有空義故,一切法得成。若無空義者,一切則不成。」倫理議題既是世間一切事物的一部分,則我們若要對倫理議題有所討論,乃至建構一套屬於佛教的倫理學,自然當從「空」這一概念開始。
如前所述,由於所有事物均是因緣而有,故其沒有獨立不變的本質。因此,事物的形態實常處於流變之中;同理,由於吾人沒有獨立不變的本質,故我們的視野可以不斷改變,而不會停留在固定的觀點。一方面,一事物的存在只是隨緣而有,我們對其所作的各種描述,根本不能反映該事物的真實狀態,此所以《心經》言「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另一方面,一事物的形象實為我們所賦予,當中包括吾人對一事物所作的價值判斷,正如《華嚴經》所言:「心如工畫師,能畫諸世間,五蘊悉從生,無法而不造。」我們可對任何事物作判斷或抉擇,意味佛教主張的不捨世間當為可能;一事物的存在和我們對其所作的回應既為各種因緣所左右,吾人遂不能對其執實,此解釋佛教何以強調不取世間。吾人若要了解佛教倫理學的基本性格,首要知道佛教在原則上可對任何倫理議題作價值判斷,惟這些判斷永遠可以修正,而非如其他宗教或哲學等意圖尋找一適用於所有時空的道德原則。這一不取不捨的中道立場,使佛教能以一極為開放和靈活的態度來看待有關倫理議題的討論。
以戒律為例,佛教的戒律指出甚麼行為當為佛教徒所遵守,當中有著明顯的倫理取向。在很大程度上,戒律存在本身即為佛教實有一套屬於自己的倫理學之明證。但戒律在每一處地方當如何表達,乃至戒律是否可以隨不同地方的具體情況而有所修正,卻非一不辨自明的問題。此所以佛教史上有第二次集結,探討戒律的原則和方便。我們於此暫不討論原則和方便之間的關係,而僅指出一點:佛教雖有戒律,但戒律可隨不同時空而有所修訂,正如《五分律》所言:「佛言:雖是我所制,而於餘方不以為清淨者,皆不應用;雖非我所制,而於餘方必應行者,皆不得不行。」故我們可見戒律在南傳佛教、漢傳佛教和藏傳佛教中或有不同的面貌。此即為上文所述,佛教有其倫理判斷,但這一判斷絕非鐵板一塊,而是有更待完善的可能。
至此,我們已對佛教可以建構倫理學,以及佛教這一倫理學的根本性格作了簡單的分析。惟我們若仔細思考,當知單憑上述的「空」義,實未能很好地回應佛教與倫理學的關係。其中原因,是上述的「空」義只指出佛教可以建構倫理學,卻不能解釋佛教何以非要建構如此這般的一套倫理學。例如佛教有不殺人、不偷盜和不邪淫等具倫理價值的主張,但為何「空」能推論出這些價值判斷?換言之,既然一切事物本質皆「空」,為何佛教會有這些價值判斷,而不是有其他的或與之相反的價值判斷?因此,在我們指出佛教在實然的層次上可以建構倫理學的同時,亦要解釋何以主張一切皆「空」的佛教在應然的層次上能夠建構此一形態的倫理學。
是以,問題的焦點乃逐漸清晰:佛教倫理學之得以可能,是由於「空」。若沒有「空」,則世間事物無異於不會真正變化,一事物之所以如此這般,乃命中注定。若是,則吾人對其作倫理上的價值判斷乃失去意義。一如我們不會稱讚天生便是性格溫馴的人為好人,卻會欣賞天生不是這般和順,但能憑自己的努力改過遷善,而終成好人的人一樣;但只有「空」,或只有上述的「空」義,是否即能使佛教建構一套如現在一般的倫理學?答案卻是不能保證。若我們用邏輯語言說之,「空」是佛教建構倫理學的必要條件 (necessary condition),而非充分條件 (sufficient condition) 也。事實上,「空」甚至會成為人們不肯作價值判斷的遁詞,乃至以之作為做壞事的藉口。君不見不少人動輒即言世間一切皆「空」,故不要執著善惡對錯云云?不執著善惡對錯,正是行惡犯錯的開始。近年佛門屢傳醜聞,相信在一定程度上與佛教或容易給人鑽「空」子有關。
然則,除了強調一切事物皆沒有獨立不變的本質這一「空」義以外,佛教還提出了甚麼理論以輔助其建構一套完整的倫理學?這正是我們要思考的問題及後文討論的方向。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