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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為何「佛系」?中國佛教政策的幾點觀察(上)

前言:

在不可遏抑的宗教需求,以及漸趨收緊的宗教政策之間,中國大陸的佛教,呈現出什麼樣貌?中國人民大學宗教學系副教授宣方,從宗教政策、教界現象、人心需求,到「佛系」一詞流行所反映的青年心理,帶來第一手的觀察。
 

1. 請分享現下中國大陸青年的信仰傾向,他們對佛教的認知及態度為何?

中國大陸至今尚未有特別權威的調查研究,可以反映出大陸青年對於佛教的整體認知,但總體來看,隨著中國崛起,年輕人對自身文化傳統的興趣與日俱增,對佛教的興趣也水漲船高。我在學校開設的佛學類全校選修課,開學時會請學生提交一份作業,談對於佛教的印象,以及經由哪些管道認知佛教,發現年輕人對於佛教的印象,主要仍來自一些文藝作品或影視文學(如《西遊記》、金庸武俠小說改編的影視劇或《少林寺》等電影),乃至一些網絡遊戲。真正透過一些較嚴肅的端口,如某位高僧,或是看了甚麼佛典而來的,其實很少。再比如,網路上以訛傳訛的所謂六世達賴喇嘛情詩(其實是當代一位女詩人寫的),透過馮小剛的電影等大眾傳媒放大了可視性,很多人因此對佛教感興趣。這些訊息獲取渠道,決定了大部分年輕人對於佛教的認知還是碎片式的、想像式的。

政界和教界很容易把對佛教感興趣的青年,和潛在的傳教對象畫上等號。實際上,根據我在大學教課的觀察,很多人並不是。這些年輕學子在成長經歷中,很難獲取廣泛、系統、可靠的佛教訊息,他們從小讀到的教科書裏,基本上是「宗教是鴉片」這類負面的表述,佛教當然也就是負面的,甚至是迷信。因此,像人大這樣為數不多的開設多種佛學課程的大學,給未來的社會精英提供了相對更客觀、理性、深入地了解佛教的難得機會。我會向學生強調,佛教提供了一整套價值觀念、思維框架、人生哲學、生活實踐等,當他們開始認真思考自己的人生觀、價值觀,選擇生活道路時,無論信仰與否,都可以做為參考的資源。我絕不傳教,但會引導他們對佛教做更嚴肅深入的認知。

至於基督宗教,傳教極為積極主動,信徒從1982年的300萬劇增至2018年的3800萬,增長率在基督教發展史上堪稱奇跡。即使受到種種封堵,依然蓬勃發展,尤其像人民大學、北京大學這類高校,更是他們青年工作的重點。他們會主動提供許多機會給年輕學生,包括小組活動、上教堂,或者聖誕節這類節慶活動,他們在這方面很有經驗,比較貼近年輕人,因此年輕人對於基督宗教,無論信或不信,普遍抱有好感。

反觀佛教,傳教並不積極,基本上還是「願者上鈎」。然而有宗教需求的年輕人越來越多,北京大學九十年代就有了禪學社,後來人民大學、清華大學、北京郵電大學也紛紛成立禪學社。其他像「素食協會」之類的社團,也可以成為有佛教理念的學子參與的平台。
 

2. 這兩年「佛系」一詞的流行,所反映出的社會現象,您如何看待解讀?

「佛系」一詞,在2017年底開始大規模流行起來, 2018年被收錄到年度十大流行詞彙之一,成為一個標籤。但是,對於這個標籤所指稱的名和實之間的理解,是各取所需,沒有一個大家一致共許的認知。有人把它當作是「隨便」、「怎麼樣都OK」、「沒關係啦!」這種態度的指稱;有人把「佛系」當成一種泛文化,近乎「小確喪」;有人對它做比較正面積極的解讀,也有人的解讀是批評性較強、較消極的。

很多以「佛系」自稱的人,其實完全沒有實際接觸過佛教,在他們想像中,佛教是甚麼都不爭的,因此用「佛系」來自我指稱。我認為,「佛系」與別的網路流行語不大一樣,它具有生動的概括性,強大的構詞力,因此擴張性很足,估計會繼續流行一段時間。

雖然這個詞和現實的佛教沒有特別密切的關係,但它非常精準地描述了當代中國社會的一種現代性症候,反映出更廣大的社會問題。在中國大陸,權力資本高調宣揚一種空洞的意識形態,要求順從和獻身;商業資本則渲染另一種虛幻的成功學,試圖讓青年人相信,只有服從老闆,拚命加班,才能成功、出人頭地。然而,中國社會發展到現在,社會階層有相對板結固化的趨勢,垂直流動的管道慢慢凝固、僵化,一般青年難以想像一個恢宏的未來,對於資本渲染的宏大敘事,很難被鼓動,很難有同感,反而有被反復操弄的無力感,因此寧願以「小確喪」――一種隨便啦、無所謂的方式,以退縮、疏離甚至冷漠的姿態,做出回應。就此而言,確如一些批評者所論,它所呈現的態度未必正面積極。

但是因為它指稱的太寬泛了,很難一概而論。以「佛系」自居的九十後、二千後的年輕人,絕大部分是單生子女,從小受到父母、祖父母的百般呵護,他們也習慣了被人關愛。萬千寵愛之下,他們也很少有傷害別人的念頭,從心靈健康的面向來說,比八十後、七十後的一代相對而言要健康很多;另一方面,佛系青年的父輩是一個非常特殊的群體,經歷過文革,也經歷過六四,所以社會創傷記憶很深,對宏大敘事天然懷有警惕;同時受惠於改革開放,大部分佛系青年的家庭,都由父輩奠定了良好的經濟基礎,物質上的匱乏感、饑餓感沒有那麼強,故而有怎麼都行、無所謂的從容心態。但也有另一種狀況,父母是農村進城的務工人員,掙錢很辛苦,可是他們的孩子也變得很佛系,不想費力奮鬥,寧願啃父母掙來的血汗錢。這類所謂佛系青年就很容易招致社會輿論的批評。

我認為「佛系」一詞的流行,會加深人們對於佛教的刻板印象,以為佛教就是提倡不思進取、怎麼都行的生活態度。然而,從佛法的根本精神來看,這是對佛教根深柢固的誤會。其實它忽略了,佛教有非常清晰和積極的價值觀,而且要求佛教徒有勇氣把它們落實於行動,進而不懈地堅持下去,這就是正見、正志和正精進。佛系一詞的認知當中,恰恰是把佛教這些核心價值給抽離掉了。

雖然它的指稱含混不清,大家各自解讀運用,但竟然可以引起這麼廣泛的共鳴,說明它的確折射出中國社會的普遍問題,這才是真正值得重視的一點。
 

3. 當前中國大陸的宗教政策,對佛教界的作用及影響為何?

從1949年以來,政教關係對宗教的影響,始終是決定性的因素,這是理解大陸宗教政策對於佛教影響的前提。其實不只佛教,各教皆然。然而,宗教政策又非常多變。十八大以來,宗教政策重在糾偏,執政黨警覺到自己在意識型態上的影響力衰退,於是採取種種政策,意圖重振在這一關鍵領域的領導力。宗教和宗教界被視為與之競爭領導力、影響力的重要社會領域、社會階層。因此,不僅是佛教,這幾年所有的宗教都感覺到一種壓力。

從中央政府的角度來說,前些年省級、地級政府因為注重經濟發展的區域競爭,故而或明或暗地倡導「宗教搭台,經濟唱戲」,將擁有宗教文化資源的名山、名剎,紛紛交由商業資本開發,認為它無汙染,符合經濟轉型的需要,於是乎建大佛、造景區的宗教經濟模式頗為流行,導致佛道教領域的商業化現象嚴重,亂象頻出。同時,由於基層政府管治能力低下,對宗教領域亂象不願管、不敢管、不會管,進一步加劇了矛盾。對此,中央政府認為不能繼續放任,必須正本清源,回歸黨關於宗教的基本指導方針,在佛、道教領域,當務之急就是約束和打擊宗教商業化。

地方政府見中央上升到政治高度對待此事,而且措辭嚴厲,當然就隨風轉向,積極配合操作,可有時手法未免簡單粗暴。譬如最近河北被炸的露天觀音像,當初就是政府批准招標挖山造像的。這事中國大陸之外的佛教信徒看了,可能覺得很痛心,但其實這種造像就連大陸佛教界自己都反感,因為它的興建完全是商業行為,並非教界所造,也非為了信仰。因此,打擊商業化有它的合理之處,甚至佛教界也支持,但若是過於簡單、粗暴、生硬地實施,則難免會殃及無辜,讓佛教界叫苦不迭,引發不良觀感。

另外,宗教政策的收緊,最廣泛、最直接的影響,是全面收緊宗教表達的公共空間,特別是網絡空間,宗教的公共表達被大大壓縮。有些寺廟門口甚至貼著類似「十八歲以下未成年人、共產黨員,無事不得進入寺廟」的告示。對於很多社會群體來說,這會使人接近宗教時,產生明顯的心理壓力。然而,這樣是不是就能有效防堵宗教呢?或許能收一時之效,但長遠其實沒用,公開的管道被堵住,需求只會轉入地下。歷史經驗告訴我們,對於宗教需求,堵不如疏。

大陸改革開放四十年走過的歷程,相當於歐美社會四百年。依宗教學的觀點,宗教需求本來就是一個人類學常數,不可能無限壓縮,更何況社會變遷如此急遽,宗教需求不強烈才是不正常的。我經常說,現在宗教領域的主要矛盾,是人民群眾急劇增長而且多元分化的宗教需求,與落後的宗教供給和僵硬的宗教管制之間的尖銳矛盾。然而,現在一些做法,並非與時俱進地展現彈性,改善管理,藉由制定法規、標準,引導釋放良性的宗教供給,使之符合國家社會長治久安的需要,反而採取了簡單粗暴的行政禁令。這種揚湯止沸的方式,扭曲了宗教市場的供需關係,長遠看甚至可能會滋長宗教灰色地帶,催生新興宗教,加劇宗教領域的亂象。

(待續)
 

本文原載於法鼓山《人生》雜誌第429期,佛門網獲授權刊載,標題為編輯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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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傳佛教發展何去何從?中國佛教政策的幾點觀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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