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智思(Bernard Charnwut Chan)的人生,五味紛陳。
畢業後沒多久即主理家族生意,三十四歲當選傑青,之前一年更是破紀錄最年輕的立法會議員,然後是最年輕的行政會議成員,身兼多個委員會主席,在政商界風光無限,卻原來早在十八歲時便患上罕有重症,在生死邊緣徘徊,曾多年不得安寧。
「五十而知天命」,高低起伏,早已一笑置之。「公職王」是美譽,也是他對將來美好社會許下的承諾。自創一門塗改液點畫,筆觸透析出的是毅力和堅持。巧智深思,別闢蹊徑,卻又毋忘人生宗旨,家庭、事業、社會,盡皆周詳顧念,也願意作承擔。
他說,都拜學畫畫所賜。
走出框框 一味靠「點」
Bernard大學時主修Studio Art,當他跟人這樣說時,大家理所當然的反應是:你準備做畫家嗎?當然畢業時,他也曾經這樣想。事隔多年,回首以往,他相信唸藝術最終不一定要做藝術家,重要的反而是思維訓練。「當時我學畫畫,最大的訓練──今天在我來看是人生轉捩點的,是要我不斷走出框框,以新思維演繹新事物。畫得是否好看是其次,畢竟是見仁見智的事,反而創意才最重要。創意也不單是應用於藝術上,在我處理生意、家庭時也用得上。」
藝術在香港絕對不是主流,雖然近年看似普及了一點。Art Basel (巴塞爾藝術展)火熱非常,但Bernard坦言這麼多年來,他只去過一次。對於想去觀賞或做買賣,那種場合是正常不過的,究竟展覽會有沒有提升香港人對藝術的興趣和思維,那是一個大問號。我們其實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因為他覺得藝術並沒有受到足夠重視。至少在教育方面著墨不多。「例如很多人說自己天生缺乏藝術細胞,這完全是廢話。我當年唸藝術,不是因為我想讀,而是因為我沒有選擇,因為我生病了,而這一科不用上堂都可以拿到學分,並不是因為我有甚麼天才或藝術細胞。但正是這樣逼使到我要去思考和有創意。」歸根結底,畫畫任何人都可以,更是種減壓的好方法。至於好看與否,又是另一回事。
Bernard的塗改液點畫,在政商界名聞遐邇,原來當年是為了應付畢業展覽催生出來的。全班七個同學,六個各有專修,只有他一個是半途出家,為免讓人看穿,唯有硬著頭皮自創一套人所未有的「點」畫。他先後用壓克力顏料及箱頭筆來點,但花了兩個半月後,自覺這樣下去只會離畢業越來越遠,又由彩色改為黑白、箱頭筆改為鋼筆,最終以塗改液在黑紙上創作定調下來。
在畢業展覽上,Bernard成功「出位」,很多人看到他的作品,都大讚有趣,又問他到底是怎樣做到的。他不得不承諾有些人是很有天分的,像他的同學,人物素描像真度極高,彷彿拍照一樣,這種功力他永遠都不會有。既然沒有天分,就用另一種表達方式來突圍。做生意和做人亦如是。「有些東西你永遠無法跟別人比,但這不代表你要放棄,更不等於你注定失敗!你可以用另一種方法,動腦筋繞過去。當時的環境逼使我要嘗試怎樣走出框框,於是我找到了屬於自己的方向。這種哲學同樣應用於我的工作、家庭和其他遇上的困難。」他又說,他家的裝飾最便宜,因為全是自己的畫。他不需要別人覺得好看,重點是藉此訓練自己的創意和耐性。雖然現時雜務纏身,畫得不多,但可能的話他會在家人入睡後,獨個兒靜下來畫一點點。
「公職王」的處世之道
Bernard一直給外界的感覺,是很重視家庭的人。香港近年家庭面對的問題甚為複雜,除了引起社會較大迴響的暴力及慘劇外,大眾也關心家庭關係越趨薄弱。Bernard出身自泰國華僑家族,單是他父輩那邊,只算直系親屬,便已有103 人。有沒有甚麼意見可給我們?他笑言,這103人既是家人,又是公司股東,平常可不敢輕易待慢。「幸好他們很多都不在香港,不用天天見面,不然恐怕我要暈倒。」
著重家庭,他坦言是一半願意一半非自願。正因為在比較傳統的家庭長大,雙親總期望兒子跟他們共住。從小至今,除了到外國唸書的十年以外,一直與父母同住,樓上樓下,避也避不了。現在即使有了妻兒,也仍舊是家中的重要橋樑。「有時大哥大嫂有甚麼事,都是我負責聯繫的。你可以說這樣子的家庭很親密,但也可以說很複雜和令人煩惱。」家人各自有不同的期望及想法,跟家人處理時,Bernard絕對不會有「老奉」應對的態度。
談到家族,若形容Bernard為世家出身,絕不為過。一方面是跟社會及各階層關係密切的「公職王」───香港社會服務聯會(社聯)主席、活化歷史建築諮詢委員會主席、行政會議、港區人大代表,一方面為家族管理事業。在商界和社福界同時兼顧多重身分,有人會問,到底是如何平衡、折衷?對此Bernard覺得自己非常幸運,因為有機會認識到生活圈子以外的事物,學習到不要永遠用一己角度作觀察。近年政府邀請他參與保育事務,他要努力在可持續發展和保育之間找一個平衡點。「我的責任,是怎樣找到大家都能接受的方案。所以,在每一個崗位我都是處理不同持份者、不同界別的不同訴求。」
面對龐大而複雜的議題,持份者各持己見並不罕見。Bernard堅信,為了社會向前行,大家便不能只顧自己利益,不肯退讓;例如貧窮問題,他不諱言商界有份引發出來,因此自然有責任幫忙處理,「當然不是要某個界別獨力處理,但不可以說事情與你無關;每個人都應有勇氣承擔和付出。」
多年來,Bernard學懂了一件事,就是事情永沒有絕對的對與錯。「大家既然有共同一致的目標,希望在這個城市活得更好,那麼可以怎樣多走一步?將問題推卸給別人絕不是辦法。」他處理問題時,都是用這種心態。甚至可以說,最近十年的公職,都不是容易應付的工作,少一點心血的,恐怕應付不來。
死亡是必然事實 唯有珍惜當下
Bernard的信仰路可算是游走在三個宗教之間──父母是天主教徒,幼時因讀書關係而受洗,太太則是基督教,而在泰國的親戚卻絕大部分是佛教徒,因此每逢到當地,都會跟隨佛教儀式和習俗。他謙稱算不上虔誠,反而這幾年因為太太的關係,接觸基督教的機會比佛教多。但無論如何,他學懂了要尊重不同宗教。
笑言平日是不會祈禱的他,結果在面對死亡時禁不住祈禱了。他接受三次生死攸關的大手術,三次都在前一晚祈禱;每次都是「死到臨頭」,才會想起很多以前發生的事──第一次手術前那晚,睡不著覺,想起自己跟女友分手卻沒有道歉、偷了祖母的錢、欺騙了媽媽⋯⋯所有做過的壞事一一湧現。他向上蒼說:「主,請你寬恕我,給我一個機會。若我明天能活下來,我會做個好人。我會彌補剛才想起的所有事情。」
結果,第二天手術成功──「當然,最後還是沒有兌現承諾!」再過一年,Bernard要做更大的手術,於是又再禱告:「對不起!我沒有做到。再給我多一次機會。這次我真的會彌補。」結果,第三年他要做一次更大的手術。那一次心態上已經比較抱怨,他說:「我雖沒有百分百彌補,也已經做了七成,祢還要玩弄我?」做完那次手術後,他心想日後應該還會有第四、五、六次手術,實在不想再後悔有很多事情沒有做或沒做好。「我希望到時候會很安詳、無悔。」這想法推動了他,每天做的所有事都能對自己有所交代。
剛跨過五十關口的Bernard,回憶十八歲患上高安氏動脈炎(Takayasu’s disease,一種隨時致命的血管收縮病症)時,為自己訂下目標,若能活到五十歲,就已很開心──畢竟每三個月便要去看一次醫生、每六個月到醫院做磁力共振,頭十年更誇張得每年進醫院接受各種治療。「很多人問我有甚麼目標或計劃。我會告訴他,即使到今天,我的目標或計劃只有六個月,因為我不知道六個月後會發生甚麼事。」他苦笑,一個每六個月病情都可能會惡化的病人,哪有資格去想那麼遠?
Bernard的腎臟在患病初期已喪失了一半功能,兼且服用類固醇多年,副作用是怎樣仍是未知之數。面對生死難關,起初他選擇逃避;接著數年,踏入另一階段,轉而責罵他人,覺得一切都是人家的錯。幸好他終於走出框框,接受現實,繼續走下去。
因為是過來人,很多朋友找Bernard去開導別人。他只是搖頭:「這是沒用的,因為如果我跟對方說,不要想這麼多,正面去看吧⋯⋯那都是客套話。路是要自己去行的,我頂多可以幫你找一條較短的路。要認命、接受,需要一個過程,不是一夜之間就可以做到。有些人可能永遠走不出來,但一定不能未嘗試便放棄。」現在即使還面對著同樣問題,「今日唔知聽日事」,但內心不再充斥著恐懼或迷茫。取而代之的,是以正面積極的心態面對每天的挑戰。從Bernard身上,我們領悟到,如果生命是短暫的,那麼更要好好珍惜每一刻。死亡不是問題,那是必然的事實,問題是到底能否活得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