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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與苦

三苦示意圖
三苦示意圖

曾有一段時期,我常到安寧病房探望一些末期的病人,其中一位極度瘦弱的中年男性是肝癌病患,可能由於病虛的關係,他一向靜靜的不大說話,也不大見有人來探望他。


有一次他突然抱著腿,狂哭嚎叫,整個病房充滿他痛苦的吼聲……我第一次目睹癌病露出它那地獄酷刑的真面目……他一直在慘叫,卻很奇怪地很久也不見醫護人員上前查看。
 

後來同房的病人家屬轉告我,說那病人其實是一位癮君子,吸了數十年海洛英,因共用針筒而染上乙型肝炎,惡化成肝癌,沒救了。但不幸他慣了用海洛英,所以當醫護人員用類嗎啡藥物替他鎮痛時,他身體早對嗎啡產生了耐受性 (海洛英由嗎啡提鍊而成),故完全無法止痛,逼他每日都活在劇痛的煎熬中。即使這樣,他還是停不了吸毒,偶然他的「毒友」來探望他,用輪椅載他到廁所裏注射毒品。
 

某次我在病房見他睡著了,便在他的活動桌上放下一張藥師佛像,祈望藥師佛加持之餘亦希望他能結下佛緣。數天後我再到病房,他還在睡,同房的病人家屬告訴我,病人很珍視那佛像,整天向佛像流淚禮拜……我相信他回望自己一生感到十分內疚……原來除了身體的痛苦外,還有心靈的悔恨在折磨他……
 

其後某天我再到病房,卻第一次碰到有人正在探望他,詢問之下,才知道是他的姊姊,她一面愁容地照顧着他。我發現藥師佛像不見了,問他姊姊,姊姊說他們一家人都是天主教徒,所以不希望她弟弟相信其他的宗教,並強烈暗示其他無關係的人不要向她弟弟傳教。我雖知他弟弟誠心拜佛之事,但亦尊重她的意願,反正他弟弟常常昏睡,清醒的時刻很少,誰也很難跟他談話,更不要說「傳教」了。
 

不久,弟弟去世了──鄰床病人的家屬近中午時見他睜着眼張開嘴沒了呼吸……當時他身旁甚麼親人也沒有。我相信他的葬禮一定會以天主教的形式進行,至於他內心深處所相信的到底是甚麼,就只有他自己才清楚了。

*   *   *
 

佛家言「苦」,分為「苦苦」、「壞苦」以及「行苦」三個層次。「苦苦」就是明顯的身心痛苦,例如疾病、與愛人分離等;「壞苦」是一般人認為能夠帶來快樂的事物,但隨著時間流逝,該事物不單不再產生快樂,反而造成痛苦;「行苦」比較細微難察,它指一種由無明癡愚所產生的,不苦不樂的中性感受,但由於這種表面的「平靜」是因「無明」而出現,故最終必然同樣因心流不自覺的隨緣變遷流動(無明)而消失,變回「苦苦」或「壞苦」的狀態,所以終究都是苦。
 

以吸毒為例,吸毒者為逃避「苦苦」,企圖用吸毒所帶來的興奮感受取代痛苦的感覺,但毒品引起的興奮感受卻成為了「壞苦」──因為時間一久,身體對毒品產生耐受性,再注射同劑量的毒品已無法達致同樣的效果,必須加大劑量,同時出現斷癮症狀……這時吸毒已變成苦事。而在吸毒後身心那種暫時的平靜狀態便是「行苦」,因為這狀態其實並不真的「平靜」,很快又再次因外境的刺激或內心的情緒變化而轉成不安的狀態,促使他們又要尋求毒品的「安慰」了。(見附圖)
 

所有的「執迷不悟」都是企圖用「壞苦」或「行苦」來處理「苦苦」的結果。從心理學的角度說,令人沉溺(addicted to)的事物之吸引力在於它們能提供:

1) 效用性:如毒品的實際麻醉效用;

2) 操控感:讓人產生操控感,藉著它消除無力感;

3) 意義感:讓人產生意義感,藉著它消除空虛感或遺憾感。

以上述那位病人為例,他以往用毒品的藥效麻醉生活的不如意;發病入院後,毒友替他注射毒品來消除他對惡痛的無力感;他的姊姊又迫他歸信家庭宗教來減低死亡的遺憾,企圖以「一家人在天上永遠團聚」的希望,補償現實中永久分離的傷痛與無奈……但他們種種的作為都只創造了另一個痛苦的「因」──注射海洛英或能麻醉自己,卻帶來更痛苦的肝癌;吸毒表面上能操控感受,實際上反令鎮痛藥失效,使病人在面對惡痛時更無助;強迫親人信教或可減輕遺憾,但卻令病者在生命的最後階段無法坦開胸懷和親人分享真正的感受,徒留更大的遺憾。
 

佛教的「離苦」,是教我們不要再造「苦因」──無現在的「苦因」則無將來「苦果」,而不是教人千方百計地逃避「苦受」。企圖用「壞苦」或「行苦」來處理「苦苦」,只會不斷地製造新的「苦因」,讓人沉溺於用「新苦」取代「舊苦」,然後又用「新新苦」取代「新苦」的惡性輪迴之中,無有出離。

*   *   *
 

回想起來,我十分慶幸自己有緣遇上那病人、他的姊姊及他的毒友等三位老師,他們均以切身的苦難向我開示了「迷」與「苦」的種種面目……感恩之餘,亦寄上摯誠的祝福,祈願他們能超越一切的苦及苦因,放開那雙疲累地緊握著拳頭的手,把遺憾還給無盡的虛空。

(本文原載於《佛門》第2期,2011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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