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嚓卡嚓,拿起小小火柴盒,晃動出清脆的聲音。刷!明黃的火燄亮人眼目,點起日本製玫瑰香。室中慢慢彌漫幽幽花魂,不庸俗,不襲人,似是一個早徵得允許極溫柔輕軟的擁抱。而我是喜歡焚香很久很久之後,才讀到蘇大學士這一首有關小兒女焚香的《翻香令》:
金爐猶暖麝煤殘,惜香更把寶釵翻。重聞處,餘薰在,這一番,氣味勝從前。背人偷蓋小蓬山,更將沉水暗同燃。且圖得,氤氳久,為情深、嫌怕斷頭煙。
喜歡的男子喜歡麝的香味,可是快燒完了,女郎為了延續室中的香味,裝作翻找珠釵的模樣,實際上是在找香;可幸找到一點點。可是,轉頭很快就會燒完,於是又偷偷加了些沉香進去,背著心愛的男子偷偷把爐蓋蓋好。氣味果然變得明顯,比之前更優勝。明當著他點香,不是不行,只是討他歡喜的痕跡,還是不那麼明顯的好,那樣才不至於太過叫人害羞。讓他忽然發覺空氣中蕩來了驚喜,那不是更美妙嗎?我猜那女郎是朝雲,這心事教東坡逮住。房中的氤氳,凝住詩中,千年未散。
喜歡蘇東坡,就是喜歡他對生活的敏銳、用字的聰敏,寫下很真很純,含金量極高的字句。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此身如傳舍,何處是吾鄉?」「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四大從來都偏滿,此間風水何疑。」此等詩句如冰凍啤酒。疲憊時,可以狠狠灌下,再把酒樽重重往檯上一頓,非常痛快。
深紫色的薰衣草浴湯散發著怡人香味,熱熱的水令身體很輕鬆。捧著他的詞選,剛巧翻到他洗澡的小令,有修行的人應該會喜歡:
自淨方能淨彼,我自汗流呀氣。寄語澡浴人,且共肉身遊戲。但洗,但洗,俯為世間一切。
蘇先生如此才情落在官場鬥爭,著實委屈了自己;幸好他喜歡洗澡,甚至會擦背:
水垢何曾相受,細看兩俱無有。寄語揩背人,盡日勞君揮肘。輕手,輕手,居士本來無垢。
笑得我直打跌。原來他是受不得力的。那身體那會沒泥垢呢!不過他真是無可指責的。我喜歡他對擦背人的仁慈,可能會給豐厚小費。是的,人原是無我的,來這世間不過是客旅,是寄居的。「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李煜終於也是打從心坎裏明白無我的吧!
佛陀的教法滲入了蘇東坡的文字之中,他的情懷也一早滲進了曹雪芹的心中。
「昨日出東城,試探春情。」不知這是不是探春名字的由來。我早已奇怪,此名艷極矣,立意新穎,究竟怎樣設想得來?
蘇:「暮雲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曹:「非銀非水映窗寒,拭看晴空護玉盤。」當然是蘇先生的立意較佳,曹先生只好把這詩分派給初學詩的香菱了,而且只是她剛剛跟黛玉學寫的第二首。
蘇:「牆裏秋千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裏佳人笑。」黛玉:「桃花窗外東風軟,桃花窗內晨妝懶。簾外桃花簾內人,人與桃花隔不遠。」
偶爾修眉。蘇先生也「尊前呵手鑷霜鬚」。我早生華髮,他「雪頷霜髯不自驚」,又說「莫唱黃雞並白髮」,有助我坦然接受時光流逝青春不再,同時亦「不用悲秋,今年身健還高宴」。
蘇先生可以把夢境記得很清楚:「夢中了了醉中醒,只淵明,是前生。走偏人間,依舊卻躬耕。」還有那著名的「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他愛惜女性,給友人的小妾也寫過好些讚美的詞句,最富禪味的是記下了寓娘的一句「此心安處是吾鄉」。她因烏詩臺案間接受到牽連,隨丈夫黃某去了廣西一趟,好不容易回來。蘇東坡心中應該很不好意思,再見到她時讚她變年輕了,氣質像南國的梅花。心中常保平安喜樂的人不那麼顯老。蘇先生恭維得好。
朝雲夭亡,蘇先生懷念她,寫下:
白髮蒼顏,正是維摩境界。空方丈散花何礙?朱唇箸點,更髻鬟生彩。這些個,千生萬生只在。好事心腸,著人情態。閒窗下斂雲凝黛。明朝端午,待學紉蘭為佩。尋一首好詩,要書裙帶。
她在他心中永遠都是美麗善良的,有時也會為了他的際遇而擔憂;曾相約明年端午學屈原那樣戴上秋蘭作佩飾,找一首好詩寫在裙帶上。想到蘇先生彎著腰,在艷麗的裙子上寫上肥嘟嘟的字,口角唸著美麗的詩句;小房子中,正焚著帶麝的沉香。那是一種比較濃的氣息,不似花香般輕柔、綠茶香般清冽;而是古老的木香,再添點動物的奶香,較重火味,抽過煙的人會得喜歡。
房間的玫瑰香早點燃淨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