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到禪堂裏打坐,首先要面對的就是這個身體,這個色殼子。也可以說,坐禪就是跟你自己的身心打交道,跟自己的身體在一起待著。有的人會說,平時我們不是一直和身體一起待著嗎?不然!平時我們六根對六塵起種種妄想分別,注意力都是向外的,與身心是錯位的。坐禪呢,要你把心收回來。平時,我們可能沒覺得這個身體給我們施加了甚麼壓力。實際上,不僅腿是這樣,我們的整個身軀都是這樣,平時我們只是不斷地用它、用它、用它,世間的人以身體為工具,縱情聲色,現在我們才知道,這個身體潛伏著各種各樣的可能性,它可能會反過來壓迫我們。
佛教裏講,由身體派發出來的法就是「受」,受有三種:第一是苦受,第二是樂受,第三是不苦不樂受──舍受。我們都追求樂受,即追求舒服、暖和、安逸的感受,逃避苦受,而對舍受不太注意。人們通常追求樂受,不惜代價,但是要知道,身體給我們的受並不僅僅是樂受,同時還有苦受和舍受。苦受的苦究竟是從哪裏來的呢?好好地審察就會發現,所謂的苦實際上就是從受而來。苦既從苦受中來,也從樂受和舍受中來。當我們的身體沒有苦受的時候,我們就貪著樂受,那種舒服的感覺貪著得越深,苦受來臨的時候,就越會覺得難以忍受。可見,苦受來臨的時間沒有起點,你貪著於樂受的時候,苦受已經開始了。由此可見,不管是苦受、樂受,還是舍受,都是苦。有受皆苦。只要你有受,就有苦。
《心經》裏講:「照見五蘊皆空。」五蘊就是色、受、想、行、識。受蘊之為蘊,是因為我們執著它,沒有照見它的空性,受它的壓迫,因而感覺到苦。這就是佛所講的苦諦。苦諦的苦,並不僅僅是苦受,同時包括樂受和舍受。深入地觀察,我們就會知道,有身體就會有受,有受就會有苦,這也是老子所說的,「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我們之所以有大問題,就是因為我們有身體嘛!當然,並不是說身體就是問題,有沒有問題取決於我們能不能照見五蘊皆空。有照見五蘊皆空的智慧,身體就是我們修道的利器,利益眾生的好工具。對我們初修行的人來說,剛跟我們的身體打照面,我們就領略到了它的厲害,平時我們這樣依賴它、驕縱它、愛護它,在禪堂裏坐下來之後才知道:哎喲!這個東西還有令人難受得厲害的一面啊!生病的人更能領略到身體的厲害。
那麼,這個問題應該怎樣解決呢?不管是疾病,還是腿痛,都是我們的老師,都在教導我們要認識自己的身體,認識自己的身體帶給我們的感受,讓我們明白,這個身體有問題存在:有一天這個身體老了、病了、壞了,怎麼辦呢?我們活著的時候,不僅僅依賴腿啊!整個身體──五官、四肢……我們都極其地貪著,極其地依賴,有一天這架機器壞了、老了,我們到哪裏安身立命啊?我們放焰口的時候,最後說,到哪裏安身立命啊?有的師父在下面說,到西方極樂世界。哪有那麼容易啊!跟上大學一樣,你說你要上北大,北大要你嗎?你考分夠嗎?我們說到西方極樂世界,西方極樂世界要我們嗎?我們有那種資格嗎?焰口本上另外有兩句,說得更好,「處處總成華藏界,從教何處不毗盧」。這是甚麼意思呢?任何地方都是佛國,都是華藏界,都是佛的法身。說到這一點,問題更嚴重了,我們更沒有資格了。「處處總成華藏界」,現在讓我們反觀一下自己,是不是這樣的?可能不是,因為我們的修行還沒有達到那個境界。這樣一想,我們就知道了我們為甚麼要修行。我們要修行是因為我們人生是有問題的:我們住在一個充滿了危險的房子裏,這個房子隨時可能倒塌、起火;我們坐在一條漏洞百出的破船上,這個破船在生死的苦海上隨風飄蕩,隨時都會沉沒,哪裏是我們的岸啊?認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我們就能發起出離心。發出離心很重要,真正地發起了出離心,我們就能精進,腿子再痛也能忍耐。
踏上禪修這條道,首先要從根本上解決腿子的問題。當然,除了忍之外,也有一些技巧,比如每天按摩一下,回到房間用熱水燙燙腳,行香的時候行起來。為甚麼維那師要催促大眾行起來?行起來,你的身體就能發熱、放鬆,坐香的時候你的腿痛就會好受得多,因為腿痛有時候反映的是我們整個身體的問題,五臟六腑的問題,風濕的問題,氣血不通的問題……種種問題。所以行起來,放鬆一些,行快一點,再打坐時,腿子就會好一點。
除了要過腿子關之外,打坐時,我們還要面對各種各樣的念頭。只要我們把眼睛一閉,各種念頭、各種形象就會出現:原來見到過的人,遇到過的事情,重新浮現在眼前,這個叫「想」。不管是受,還是想,都要透過,都不能跟著它走。打坐的時候,有時可能身體很舒服,覺得可以一直坐下去──這裏也請大家注意,我打禪七所用的法門,主要是參禪。當然有的人在念佛,這也不要緊,如果你能用上功,你還是念你的佛,但是我們要明白,我們這個參禪法門,是要開悟、開智慧的,所謂開智慧,最起碼的是要樹立正見。釋迦牟尼佛出世講法四十九年,就是要我們樹立正見。《妙法蓮華經》中講,諸佛出世,「欲令眾生開、示、悟、入佛之知見」,所以稱佛為「世間眼」,世間的導師。佛是整個世間的眼睛,給我們智慧,叫正法眼、正知見。修行人要開發這個知見,需要付出努力,需要有禪定,需要有種種功夫。禪門裏稱正知見為眼,所謂做功夫,首先就是要開眼目。固然我們修習禪定要對治昏沉和散亂,但根本上是要打開我們的眼目!
所以要注意,禪坐中由身體帶來的一切感受,包括舒服的感受、迷惑你的各種感受,你都得放下。因為正知見恰恰就是要放下,恰恰就是要無所住,恰恰就是要看破。如果說在禪堂裏,只是圖坐得很舒服,圖看到一些奇形怪狀的東西,或者能練出一點特異功能,那還要釋迦牟尼佛做甚麼?那還要達摩祖師做甚麼呢?大家可以想一想,釋迦牟尼佛出世,真是石破天驚啊!「人天長夜,宇宙淡黯,誰濟以光明。」光明啊!就是智慧的光明。達摩祖師從印度到中國來,也是給我們點眼嘛!在這以前,在人類文明史上,有沒有人打坐呢?我相信有的。有沒有人一坐就是幾個小時、幾天呢?也是有的。在印度就有九十六種外道,有的外道禪定很深。當然,我這裏不是否定禪定,只是要我們知道主次。有正知見作指導,你在坐禪的時候就不會貪著身體上的種種感受,就能時時提起觀照。提起了觀照,你就不會沉溺於其中。經常有人身體坐在那裏動不了,為甚麼動不了呢?因為你的覺照失去了,你掉進了受蘊、想蘊裏了,掉在受蘊、想蘊那個洞裏出不來了,那個洞裏可真是暗無天日。我跟你說,蘊就是見不到光明。在那樣的環境下,你修得再好,禪定修得再深,未來你還是落入生死輪迴,落到鬼道、仙道,比較好的會落到天道。這裏講的是正知見的重要性。
總之,各位進到禪堂裏來,對身體引發的各種感受,要有正知見,要看破,不能執著。打七期間,該坐就坐,該行就行,該喝茶就喝茶,要隨眾,不要搞特殊化。在禪堂裏修行,就是要讓我們的功夫打成一片,行也在用功,坐也在用功,吃水果也在用功,喝茶也在用功,吃飯也在用功,乃至睡覺也在用功。如果你五七三十五天,白天黑夜一直都在用功,那就有希望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