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常伴周婉芬(Joyce Chow)左右。
樹向車旁兩邊飛,像昨天我已拋棄,曾經想過死
天將我留下了,地靜悄悄,我已覺得重臨實地,願我可重尋趣味
站到邊緣回望時,視覺息間奇幻至,今生怎至此?
天空裏無高閣,地像個殼,沒有理想,全無憾事,沒有不完結故事
舊日我笑一笑,過去記憶只得一秒,活在這刻當閒事
活著就算有感覺,我已經解開這束縛,漸習慣今天的意義
但若我虔誠的問你,有否踏著實地,怎可去逃避?
若是我詞仍不達意,我心中的每個字,仍願接觸你……
──葉德嫻《邊緣回望》
今年2月以無酬義工身份接任香港撒瑪利亞防止自殺會主席、在前線接聽求助電話三十年的Joyce,以益友(befriender)的姿態陪伴了無數的人從死亡邊緣回望人生,重踏實地。母親的死,讓Joyce真正明白到從死,可以看到生命的許許多多。
從學生的死認識死亡
香港撒瑪利亞防止自殺會這個名稱,彷彿盛載著生命無限的沉重。Joyce與同事閒談之間,原來把機構稱為「撒記」,聽後頓時豁然開朗!「撒記與其他類似機構的最大分別,在於我們特別重視『人』──每個人都是獨特的,我們整全的把來電者視為一個需要幫助的人,而不會按照他的表徵甚麼的,將對方歸類。接聽電話必須摸索──怎樣才可以給予對方需要的呢?」Joyce雖然與來電者只是隔空對話,卻時刻謹記對方是個有血有肉的人。
眼前的Joyce說生談死,既投入又抽離,情真意切卻又沉穩自若。她三十年前加入撒記當義工,原來是因為一位學生的死。
七十年代,Joyce在中學當老師,離校數年,某天閱報時赫然發現舊生A自殺。印象之中,A好動開朗,人際關係特好,很會照顧別人。只是,Joyce記得A曾在週記裏表示掛念當海員的父親,又記得她間中表現沉默,眼神總帶著一絲憂鬱。A又曾經請Joyce到家中吃飯,當時家裏沒有人,就只有她獨個兒在做飯。「我當時才剛畢業,人生經驗還淺,雖察覺到一點跡象,卻沒有足夠的敏感度。顯然,A的成長是孤獨的,可能她想跟我談心事,我卻不懂得怎樣去表達關心,例如問問她父親甚麼時候回來呀,父親身體怎樣呀,錯失了給她的心靈打好底子的機會。」已經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Joyce憶述時,眼角隱隱泛淚。
不過,Joyce不想把往事當作憾事,這次經驗讓她明白到要接納自己的不足:「今天回望,雖然當年應該可以做得好些,卻也必須接受當時的自己,無能力或經驗處理得更好。這是事實,要接受,也是生命學習的歷程,讓我知道若類似的事情再發生,可以如何處理得更好。」因著學生的死,Joyce想多了解自殺問題,所以加入撒記當義工,以電話傾聽求助者的心聲。
不輕易信奉宗教
要成功幫助別人並訓練其他義工,Joyce自身對於生命的理解,關係重大。佛法的修持對她影響甚深,她更表示若然沒有佛法,人生中的一些難關肯定沒那麼容易過。
信仰方面,Joyce曾花多年時間去了解不同的宗教,並揚言自己性格小心謹慎,不輕易許下承諾,所以接觸了佛教很久才堅定心志。經過知心好友的引介,2009年Joyce跟隨創古仁波切香港道場的法友去印度參加噶瑪巴祈願法會,翌年在噶瑪噶舉傳承的蘇曼竹巴仁波切座下皈依。她覺得是時候正式報名入學,修習人生的課題了。
Joyce已經往生的母親,可說是她的人生導師。兩母女素來十分親近,從2003至2014年媽媽在安老院居住期間,至親的老、病、死,讓Joyce把人生看得更清晰透徹。
Joyce的父母平日總是吵架,母親又嚷著寧願死也不要住老人院。後來,她的老年痴呆症越發嚴重,待在家裏會有危險,孝順的Joyce逼於無奈,最後得自己開車送母親入院,一路開車一路在哭。沒想到,終日與父親吵嘴的母親進院當天,竟說掛念丈夫,而患有輕微情緒病的父親亦希望進老人院相伴,這件事竟使兩老突然醒悟彼此之間的不捨。因此,就在母親搬進院舍的同一天下午,Joyce果斷把父親一併送進院舍,與母親同住。
不久有一天,獨身並長年照顧雙親的Joyce回到家,空蕩蕩的屋子再沒有吵罵聲,她一下子崩潰下來。霎時間彷彿失去一切的孤寂,把她吸進黑洞似的,「那一刻,我深深明白到人為何要自殺。」她澄清不是自己想自殺,而是切膚感受到別人所感。她隨即打電話給引領她認識佛法的摯友,哭了一句鐘。佛友的聆聽與陪伴,讓Joyce在罪疚感與失落空虛之中,找到了片刻的安寧和倚傍。
Joyce熱愛攝影及旅遊,不丹人的純真笑臉在她的鏡頭下展現無遺。
成住壞空的根本智慧
長遠來說,佛法如何幫助Joyce克服愛別離苦?坦言還未積極開始讀經聽經的她,特別嚮往佛法引領人們尋找的心靈狀態,「就是那種沒有煩惱、安然快樂、很簡單的狀態。有生就有死,一切都是必然的歷程。凡事學習轉念,就有出路。」
Joyce口中的轉念,不是光說道理。在照顧母親的十一年間,她慢慢做到了。
父母住院以後,Joyce每一天下班都去探望,心情經歷了種種高低起伏:先由最初的傷心不捨,到後來感覺像是無了期的負擔和壓力,包括時間、體力和金錢;父親去世後更怕母親被人苛待,特別是她一次突擊到老人院去,發現長者被填鴨式餵飯;曾經很想抱母親回家去,但自己真的無能力照顧,後期母親身體衰弱到要插胃喉,更是難受,又擔心自己萬一比母親早死……
有一天Joyce如常探望,已不太認得她並很少說話的母親,突然很認真地看住她,說道:「不要難過,這些都不關你的事 。」Joyce流下淚來,細味母親的說話,「我漸漸領悟到每件事情發生,也一定有它本身的目的和意義。母親以自己走向死亡的經歷,向我展示老病死別乃人生必修課題,讓我從中得到啟悟。很感謝媽媽讓我見證這個歷程。」
勇敢表達對母親的愛
後來,當父親往生以後,Joyce開始在院舍中擁抱孤單的母親,勇敢表達她的愛。「說時慚愧,我們在撒記經常鼓勵大家表達關愛,更呼籲父母每天擁抱孩子一分鐘。但是,到了父親往生以後,我才鼓起勇氣在一生中首次擁抱媽媽。雖然她已不認得我,但我清楚知道擁抱的一刻,她很開心,我也感受到彼此之間從沒有過的親密。」之後,每一次去探母親,Joyce必定會抱抱她,因為不知道明天還有沒有機會了。這裏卻有一支小插曲:院舍其他公公婆婆看著難免吃醋,也有對自己兒女抱怨呢!
談生,可以談起很多痛苦;說死,卻也可以說出很多喜悅。對於生死,Joyce看得透放得下。母親往生以後,原來Joyce從來沒有去拜祭她,「我覺得生前的善待較死後的拜祭儀式更重要,但我仍會為父母誦經及參加超渡法會。是時候放下了。 」
只要活著,就是要利益眾生
七年前在印度噶瑪巴祈願法會首次見到大寶法王的體會,Joyce一直銘記於心。當時,她對藏傳佛教仍只限於字面上的認知,對儀軌等等一無所知。摯友則告訴她,只要放開心懷,好好地感受就是了。於是每天由早上到黃昏,她都在場內面向金剛座法會主壇,靜靜坐著,感受與天地共融的唱誦聲及法王的開示。就在法會最後一天,Joyce經歷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並萌生昄依佛教的念頭。
那天,法王在最後開示中分享自己的心路歷程。Joyce透過現場的即時傳譯,聽到法王如是說:
「以我來說,七、八歲就出家了,有一天有人來告訴我,我就是『噶瑪巴』,未來的路,從一出生就被決定了,只能往這條路上走,連『車子』都幫我準備好了,這或許是過去的願力和業力吧,要承擔噶瑪巴這個名號,我也如是承擔了。但其實我們都是一樣的,有時我也會覺得辛苦、覺得累,你們說我是佛,其實被你們認為是佛,有時候也挺慘的,但我總是努力去做……
「即使遇到困境,但只要我活著,就是要利益眾生。我要讓大家心裏知道,有這麼一個人,一直帶著善願想利益大家,我在,一直都在,跟大家在一起……」
大寶法王的一番自白,令Joyce淚如雨下。法王與我們一樣,也有痛苦的時候,但只要活著能夠利益眾生,那就堅強地好好活下去。
Joyce現在退了休,獨身,父母都不在,情感上了無牽掛。她也坦言,面對這樣「冇人冇物」的孑然景況,有些人也許會跌入情緒的深淵,茫然不知方向。但她牢記法王以上的一番話,每個人活著,雖未必能夠像法王那般利益所有眾生,但至少也可以幫助一些身邊人或有緣遇上的陌生人。
活著就是一種意義。
– 周婉芬
「每天早上起來,我對人生都有期盼,在想今天會遇到甚麼呢?」沒料到,訪談當日原本只打算談青少年輕生,竟也談了人生的種種感悟,煞是驚喜。又有一次,Joyce在食肆偶然與陌生女子搭枱,對方竟然在飯桌上,向Joyce分享了她人生的一段起跌經歷。
Joyce慶幸自己一直投身義務工作,退休後,可把更多時間用來助人,義務出任撒記主席之餘,仍繼續通宵在前線接聽求助電話,接觸在邊緣回望的人,努力傳遞一個信息:活著就是一種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