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8日早上,我收到香港大學饒宗頤學術館高敏儀小姐通知,謂我的業師中國的「西藏通」王堯教授(1928),在北京去世。消息突然,我立即致電多番求證,最後由北京中國藏學研究中心的陳慶英教授證實;我立即通知在港同門林錦江博士。林博士原準備數天後訪京一探王教授,哪知屆時已成為王教授於八寶山設靈之時?生命的無常與因緣的種種巧合,教人難以預測。
去年中旬,我欣悉港大饒館有意出版王教授的碑刻研究論文集,於是集結其論文,並完成前言,寄予他親自審閱。去年9月,我得知他跌倒,手術後需搬進北京西山的四季青敬老院。我與林博士同因工作關係,無法立即赴京探望,最後決定聖誕假期上京一行,機票也早已訂好,天曉得他再次因病住院,情況更急轉直下,最後返魂乏術。我們畢竟與老師緣慳一面,頓成永訣。
學術因緣 殊勝難得
對於王堯教授的學術背景,也不妨再次扼要交代。他早歲就讀南京大學中文系,與同學周勛初、穆克宏等受學於羅根澤、汪辟疆、胡小石諸師。五十年代初畢業後,他響應當時號召,來到北京中央民族學院(今中央民族大學)隨于道泉、曲吉洛卓、格桑居冕、土登尼瑪;又於貢噶山隨貢噶上師學習藏文及藏傳佛教,特別是《心經》及《密勒日巴傳》。1954年間,他隨侍法尊法師、于道泉、黃明信、桑熱嘉措活佛等人完成《憲法》等五部大法的藏文翻譯,後於北戴河遇到楊樹達的侄兒──文字學家楊伯峻,並替貢噶上師口譯回應楊先生有關密教的種種提問。此外,他又旁聽了法尊法師、周叔迦、高觀如、喜饒嘉措、牙含章等人講學,大大豐富對佛教的認識。後來又協助張建木及東噶‧洛桑赤列二人課堂的輔導工作,獲益不少。1956年,王教授曾於北大聽語言學家王力講《漢語史》,後來寫了一篇有關藏語聲調的論文,並得王力賞識,於《漢語史稿》一書加以引用,更得他贈予墨寶:
鼎湖訪勝未緣慳,古寺巍然霄漢間。浩浩飛泉長濺水,蒼蒼叢樹密遮山。夏涼爽氣高低扇,冬暖晴雲來去閒。自顧山靈應笑我,行年八十尚登攀。
──癸亥霜降後六日錄舊作《游鼎湖山》詩以應王堯同志雅囑。
王力時年八十有四。
六十年代以後,王堯教授專注於古藏文的發展脈絡,專研F. W. Thomas的《敦煌吐蕃歷史文書》(Documents de Touen-houang Relatifs à l’histoire du Tibet),參考了馬雍的中譯底稿,最後完成了《敦煌本吐蕃歷史文書》,書名由聞宥題簽,正式出版。他的《吐蕃金石錄》及《吐蕃簡牘綜錄》亦於此時出版,大大提升國人對吐蕃時期的歷史文獻的認識。
王教授作為藏學研究的先驅,除著作及田野考察外,還不時出席國際藏學會議,如1981年8月,他首次應邀到維也納參與藏學會議,認識了維也納大學佛學系主任斯坦克耐爾(Ernst Steinkeller)、李方桂夫婦、張琨夫婦、邦隆活佛、祖籍九寨溝的噶爾美博士(Samten Karmay)及匈牙利藏學家烏瑞(Uray)等學者。1982年他應聘到維也納大學任客座教授一年,同年又參加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舉辦的第三屆藏學會議,認識了牛津大學的馬可(Michael Aris)及夫人昂山素姬。1983年往巴黎國家圖書館東方手稿部,得主任科恩(Monique Cohen)之助查閱法藏的敦煌藏文寫卷,又面見法國藏學泰斗石泰安教授(R. A. Stein)及斯脫達(Heather Stoddard)。後於1985-87年出訪德國參加藏學會議,認識了色拉寺出身的邦隆活佛、巴黎科學院的于巴赫(Uebach)、白馬才仁及波恩大學中亞系的扎雅活佛,互相交流最新的學術資訊。
九十年代,王教授除了學術交流外,還應歐美、台灣及香港多所大學邀請,講授藏文及藏傳佛教史課程,足跡遍天下,我與林博士於此時隨他學習。千禧以後,王教授擔任中央民族大學藏學研究院院長及博士生導師、中央文史館館員、中國敦煌吐魯番學會少數民族語言文字專業委員會主任及德國波恩大學「藏文歷史文獻」編委等職,為培養藏學人才克盡己職。
酷愛小說 手不釋卷
單看教授的就學歷程,就是一種殊勝的因緣。他的專業為西藏學,但對中國文學及文化,仍然念茲在茲。記得2005年他再次訪港任香港大學佛教研究中心客座教授,一天下午與我談到一己的小說因緣。他謂在南京大學就讀期間,受汪辟疆影響甚深,嗜讀小說。那時中文系的藏書室需要同學值班,每遇同學請假,他例必代為值班,邊執勤邊讀小說,《唐人小說》差不多給他通讀。成為藏學家後,每遇出國開學術會議及客座教席,他總會一查其他小說版本,如他在荷蘭萊頓大學高羅佩藏特藏室,就看到高氏收集了不少情色小說。眾多小說裏,他認為《金瓶梅》寫得最好,既寫實又深刻。若讀者一看〈《金瓶梅》與明代藏傳佛教〉一文,當會同意他的看法。
最近,我看到嘉德四季拍賣行圖錄介紹了明代泥金寫本的《八千頌般若經》一函,內有王堯及啟功二人題識,王教授詳細的題語,總結「漢藏文化之交流由來已久」,啟功繼之後題寫本「承中央民族學院王堯教授鑒定,讀者心目豁然,誠是歡喜讚譽」,題款寫於1991年,距今廿四載,未知他知否寫卷再次「出土」?然而,他過目不忘,我相信若他在世,必然記得此卷。
王堯教授對中國藏學界無量的學術貢獻,影響深遠。作為學生,願他得生淨土,長聞法音,或承願再來,廣度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