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文提到,禪宗以對機和教化啟迪學人,背後隱含以人為本位、以心為旨要的基本價值觀,此乃基於對個體自主覺醒的最終關懷。禪宗一切的傳授活動,都在這個大前提下進行的,其教化核心故而具有較強烈的人文主義色彩。
由於以心傳心的重要,師徒均不能拘執於語言文字,否則會滯於死句而窒礙思維,因此,禪師授禪時有必要作出禪義上的遮詮。不過,在這種環境下,禪師並非把教與學的責任全推在學人身上,反而指出了很多可以促進學習成效的方法和契機。當然,禪宗是一個宗教宗派,不是教育單位,沒有可能直接把這些方法表述於文字中,形成所謂教學理論。但是,從一些記錄禪僧教學實踐的公案或詩偈裏,我們仍能找到一些可資推斷的線索,有助歸納和分析其教育理念。在《明覺》的一連數篇專欄,我們將就此加以探討,先從遮詮之授道方向,較具體地討論一下禪僧對學人在學習上有怎樣的取態 (未來數篇),然後分析一下他們如何使用象徵教育法和搭架教育法於教學互動中 (擬以〈意象為本──象徵教學法的應用〉、〈啟悟為旨──搭架教育法的目標〉、〈實踐為證──發現學習法的依歸〉三方面探討),當中附帶分享筆者在大專試行相關方法的例子。
禪僧鼓勵學人在學習上有怎樣的取向和主張呢?我們不妨先看以下圖表,作為今、下兩期討論的總脈絡。
禪宗認識論之理論主張與趨悟流向。
1. 自主性
第一,禪僧認為學人在學習過程中必須先具備自主性。所謂「自主」,即一種以自己經驗、自我認知、自我概念,作為對外了解全局環境的基礎資源和基本根據,從中尋求自己與環境的對應方法,以實現心中所想,達到自在自覺。這種自主性,有助對外事在格物致知方面的駕馭,達到「境隨心轉」的真正逍遙。
在「觸處是道」的大原則下,禪僧認為「門門有路通京國」,(慶預校,〈隨州大洪山淳禪師語錄〉,收《丹霞子淳禪師語錄》,《續藏經》,第124冊,卷2頁506、507) 大自然處處都是道的展現,無差別相,都是悟道之門,只要能捉緊自主意志,避免「心隨物轉」,當可證得第一要義。如著名的「風動繙動」和「馬祖扭鼻」,就說明了這種求道精神之重要性。
風動旛動:
(惠能)一日思惟:「時當弘法,不可終遯。」遂出至廣州法性寺,值印宗法師講《涅槃經》。時有風吹旛動,一僧曰風動,一僧曰旛動,議論不已。惠能進曰:「不是風動,不是旛動,仁者心動。」一眾駭然。(法寶本《壇經》,收《大藏經》,第48冊,頁349c)
馬祖扭鼻:
一日,(百丈懷海)隨侍馬祖路行次,聞野鴨聲。馬祖云:「什麼聲?」師云:「野鴨聲。」良久,馬祖云:「適來聲向什麼處去?」師云:「飛過去。」馬祖迴頭,將師鼻便搊,師作痛聲。馬祖云:「又道飛過去?」師於言下有省。(〈百丈懷海禪師〉,收頤藏主集,《古尊宿語錄》,《續藏經》,第118冊,卷1頁162)
風吹旛動,是世上萬有的變化,是色有界(旛)和空界(風)的互動。一物起而萬物動,這是法界中因果緣起的現象,兩僧對此作激辯,證明其因外境變化而動搖自心,自心更跟隨物動而無法自主。惠能一語點出「仁者心動」,把自心本體的隱伏召回予學人,暗批他們只滯礙於「心隨物轉」的自囿狀態,無法理解色空不二、空有一體,而達致「境隨心轉」的自主境界。同樣,馬祖把百丈懷海的鼻扭痛,目的在於要百丈尋回自心,不要給野鴨(境)牽著走而終致喪失自我。「鼻」本寫作「」,《說文解字》:「鼻也,象鼻形。」馬祖故意扭其鼻而不扭其他部位,自有深意。禪宗強調的這種學習自主,要求學人在生活中自我實現、自主呈現、自由實踐的學習方式,可說是學人的學習要求和學習原則。
在現今的教育中,這種自主性仍然是學習者必需具備的條件。佛教叢林的師徒教育也好,大中小學的學子教育也好,每個人都享有做自己主人的權利。然而,學人的自主很容易被老師的權威所壓抑。這句話因為是老師說的,因此必然是對的,因此必需牢牢記住。事實上,真正有效的自主教育,不在於學人是否能牢記老師的話,而在於他們是否能從老師的話裏找到增進個人反思的空間,並將之融合到自己的知識體系之中。
事實上,在老師權威控制下的所謂學習自主,往往只有權力成份,沒有權利元素,造成我們現今所謂「填鴨」、「刻板」教育。當然,自主不等於放任,支持也不等如取悅。自主學習是讓學人自我認識、自我負責、繼而對外認知環境的方法,它也是親身實踐、親歷親證的基礎條件。真正希望學人學有所成的老師,會極力而用心為學人打造這些條件,或抓緊機會作出對機點撥,而不會盲目地認為「我是老師,你們是學生,我講甚麼,你們就要學甚麼,感到沉悶,完全是你們的問題」這類推卸責任、卻又在今天屢常聽到的權威說法。
再舉一個失去自主性的例子。《五燈會元》卷六記載,曾經有個婆子,供養一名庵主二十年。經常著一年輕女子送飯服侍。有一天,婆子想測試一下庵主的修行境界,便叫女子跑去擁抱庵主,看看他有何反應。豈料庵主回答說:「枯木倚寒巖,三冬無暖氣。」婆子知道後,既失望,又憤怒,說:「我二十年祗供養得箇俗漢!」,更把他趕走,連庵也以燒卻。(《續藏經》,第138冊,頁113) 這就是「枯木禪」的由來。故事中,庵主顯然只滯礙於壓抑一己之欲求階段,無法在這階段加以自我超昇,而明心見性,徹見本來面目。假如他做得到以上所說,則應能「做自己的主人」,自主逍遙,駕馭一切境界,達到不二,而不被欲望壓抑牽著走,變成滯於枯木寒巖之死寂狀態。
2. 超師之見
第二,禪宗對於學人,有超師之見的冀望。如何看得到呢?這主要反映在公案內禪師首肯學人,以及學人在對機上,展現超師一面而得到贊和的一些記載中。《古尊宿語錄》卷1〈百丈懷海禪師傳〉記載,黃檗希運 (?-850) 曾參訪百丈懷海 (720-814),有一天,希運打算離開懷海去參謁馬祖道一 (709-788),懷海告訴希運馬祖已遷化。希運詢問懷海馬祖有甚麼重要的話語留下來,懷海便將自己被馬祖大喝「直得三日耳聾」一事說出,豈料希運聽後竟「不覺吐舌」,並認為「若嗣馬祖,已後喪我兒孫」。懷海聽後,這樣回答:「如是如是!見與師齊,減師半德;見過於師。方堪傳授。子甚有超師之見!」(《續藏經》,第119冊,頁818a) 由於代代相傳,承繼者必須承上啟後,但後繼者往往窮遵師囑,無有突破。故懷海認為,堪能傳授以繼衣缽者,必須是「見過於師」、有「超師之見」的人,才能青出於藍勝於藍,知識能帶領時代進步,否則學人見解與老師一樣的話,只會永遠停滯在老師過去大半生的程度,假如真由這種學人承揚正眼法藏的話,只會一代不如一代。禪宗這種超師之見的想法,很有孟子「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味道,是一種教育道德的充分展現。
禪公案中,超師之見的例子很多,這裏舉「丹霞燒佛」的公案略作說明:
(丹霞天然(739-824))後於惠林寺遇天寒,焚木佛以御次,主人或譏,師曰:「吾荼毗覓舍利。」主人曰:「木頭有何也?」師曰:「若然者,何責我乎?」主人亦向前(烤火),眉毛一時墮落。(〈丹霞和尚〉,收《祖堂集》,影印高麗覆刻本,卷4頁80)
公案中丹霞以「燒佛取舍利」為餌,引導惠林寺住持「自攻而破」,目的在於抨擊住持的責難(「或譏」),指摘住持並不明白佛像只為象徵之物,執於此物,便忽略佛理玄意,墮入盲目崇敬的迷思,無法體會佛法帶來之感悟,無法以心為敬,也無法以心體悟萬物。當然,這不是一種絕對要求,禪師自然也無法確定每一個學人都能超越自己。而每一個學法者,也不一定成為禪師,正如每一個學生完成學業後,都不一定全成為教師。反而,禪宗要說明的是,禪師傳授知識予學人,難免會掛一漏萬,一個學人一生只跟隨一位教師,所學到的只會是這位教師的部分功力,日後一旦他又成為禪師,同樣以一授一,則後來者只得師父之部分功力,那麼,難以稱為「師」也。故此,禪宗提出的這點,是概括性的,或可稱之為「泛指標」,指出學人要學習而成為人師,不能篤守求教於一人,亦不可呆守門戶之見,既要廣納彼知,轉益多師,也要尋求突破,這種「泛指標」清晰凸顯禪林對教與學素質關係之重視。
3. 不以思知
第三,在學習思維上,禪宗強調不以思知。不以思知就是不執著用某些固定、既有的意識思量去尋求認知,而是以自心對外物的直覺領會去感應和接收信息。圜悟克勤云:「設使三世諸佛,只可自知,歷代祖師全提不起,一大藏教詮注不及。」(圜悟克勤編,《碧巖錄》,收《大藏經》,第48冊,卷1頁141b) 所謂「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只有肯定並持握自主,對外物以真切領會、直觀體驗的方法應對,發揮出直覺的本能,就能做到觸機而悟,對於難以言詮的禪理,亦能圓滿得悟。這種不以思知的學習思維,顯然乃基於「自主性持握」的基礎而發揮的。
那麼,在禪僧眼中,如何理解這個「知」字?學人學習有何深層的認知活動?下期再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