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上期)
依信仰而建立的皈依,是對我們生命價值的選擇與定位,也是身心的託付與安頓,是短暫人生最快捷的學習路徑和智慧繼承之道。皈依,是內心對一個終極歸屬的選擇和認同。皈依的內容就是佛、法、僧,即「三皈依」,佛教徒將佛、法、僧譽為人間的珍寶,所以也叫皈依三寶。皈依三寶所發生的是「信」的力量,由「信」的力量來認同佛、法、僧。這正是一個孤獨的跋涉於生死旅程的個體,對自己身心的終極安頓。這是從根本上的安頓,不是通過一個協會或一個家庭能夠解決的。
皈依也是我們短暫人生最快捷的學習路徑。這就是說,宗教這種社會現象、這種事物,既是人類認識世界和自身的一種方法和途徑,同時也是人類傳播文化、傳承文明和智慧的一個有效方法。其傳播和傳承依「信」而發生,是在終極歸屬的意義上解決的,因此非常快捷。相當於在一個很短的時間內,非常清楚地提供給你一條路線和一個地圖。令我們少吃苦頭、少走很多冤枉路。信仰不僅給了我們信心和勇氣,而且使我們的生活之路刹那變得明晰和簡單,因此節省了很多資源。生活之路簡潔,人就單純;單純,就有力量。這是佛教皈依的意義。要選擇三皈依作為我們的終極歸屬,首先在心裏要認同佛、法、僧三寶。
佛是梵文音譯,譯成漢語是覺者,即覺悟的人,全稱「無上正等正覺者」;法,是宇宙人生的事相和真理。事和理是統一的、遍一切處的。法在佛學分兩個層面,一個是俗諦,一個是真諦。真諦的法是遍一切處的,在一切事物中發生著作用;俗諦的法很具體,比如打坐的方法、關於因果的講法等等;僧,也是梵文音譯,意思是「和合眾」,是出家、清淨持戒的團隊。
皈依佛、法、僧三寶,就是佛教徒在內心所確立的終極歸屬。前面講過,信仰是我們選擇和認同終極歸屬的一種方法,也是獲得人生智慧的一個捷徑。它很快,但是有風險,萬一選錯了怎麼辦呢?比如有的人選了邪教,那就麻煩了。實際上佛教討論過這個問題,在選擇終極歸屬的時候,你要先進行一番考察。
也許有人會問,皈依是不是皈依於外在的事相?如果是,我為甚麼要把自己交給一個外在的事相呢?事實上,佛教的三皈依沒有那麼簡單。佛、法、僧三寶的內涵既包括了外在的事相,也包括了內在的理體,而外在的事相與人心內在的理體是分不開的,因此對外在三寶的皈依不是目的,皈依的根本目的是要引領我們回歸自心本具的佛、法、僧三寶,也就是覺、正、淨三德。但是,要回歸自心本具的三寶,只有少數人可能可以直接從內在開始,對於絕大部分人和眾生來說,要先從皈依外在的三寶開始。而且到最後,內在和外在也不可分了。
事相層面的意義,古來大德們也有很多解釋。最通行的是唐朝高僧道宣律師的解釋,他把三寶分成四種:一種是化相三寶,就是釋迦牟尼佛時代,釋迦牟尼佛是佛寶,他講的法是法寶,他座下的阿羅漢弟子是僧寶;第二種是住持三寶,是釋迦牟尼佛離開這個世界以後的三寶。甚麼是佛寶?——佛像。甚麼是法寶?——經書。甚麼是僧寶?——出家人;第三種是理體三寶。皈依佛,不是皈依釋迦牟尼佛的身體,而是皈依他生命的功德。皈依法,是皈依宇宙人生的法則。皈依僧,是皈依聖賢僧的功德;第四種是一體三寶,是說三寶就在我們每個人的內心,自心本具。
禪宗偏重於三寶理的一面。事實上,在釋迦牟尼佛完整的教法裏,事相的三皈依是基礎,由這個基礎慢慢地導引我們回歸到自心本具的三寶。這是一個過程,是一個通過實踐和自我認識而發生的過程。因此,我們在佛經中經常可以看到釋迦牟尼佛後來的教導,他說在三寶中法最重要,所以《華嚴經》說:「以法為依,以法為救,以法為歸,以法為舍。守護法,愛樂法,希求法,思惟法。」三寶的「法」就是真理,是宇宙人生的根本。佛經同時也講「四依」,其中的第一個就是「依法不依人」。這是佛教跟有些宗教不一樣的地方,它不以神格、不以某一個超人的人格來確立信仰,而是以宇宙人生普遍的法則來確立。所以佛經也講,佛也是以法為師的,佛也是依真理而建立、依法而住。法是佛之母,佛這樣一個覺者的人格是從真理中誕生的。
既然真理為我們終極的皈依,那麼真理是平等的;佛陀是一個實現了宇宙真理的人,他是完全將自己生命的價值實現和開展的覺者。如果我們也能開展,也能實現宇宙人生的真理,我們也是佛。所以佛教說:「心、佛、眾生三無差別。」最終的皈依在哪裏呢?《大寶積經》中說「自為洲渚」,「洲渚」是佛經常用的一個比喻,比喻生命的輪回像大海一樣,我們在大海漂流,如果遇到一個小島,那就是我們的救星。「自為洲渚,自為歸處」,不以他人為歸處;「法為洲渚,法為歸處;無別洲渚,無別歸處」,在這裏我們可以看到佛教「依法不依人」的平等精神。
通常我們說要拜佛,要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最終目的還是要在自己生命的本分上去發現和實現法,實現真理。如果能這樣做,你就是自己最真實的皈依處,所以《思益梵天所問經》說得更徹底:「不得佛,不得法,不得僧,是名歸依佛、歸依法、歸依僧。」這句話說明甚麼呢?說明皈依三寶是我們步入佛法真理的起點。剛開始你是拜外面的佛,當你真正在自性上實現了法,起點落實了的時候——即那個向外歸屬、向外依賴的需求真正得到了實現的時候,同時也是起點被超越的時候。那才是真正的皈依,所以說「是名歸依佛、歸依法、歸依僧」。
禪宗經典《六祖壇經》說:「自心歸依自性,是歸依真佛。」當然我們現在的人有時候會顛倒,因為我們還沒到達這種境界。前面所描繪的框架,有一個漸進和增上的過程。三皈依對絕大多數人來說,有一個由外及內、因外而內——因外在的皈依而啟發內在的智慧、最後內外一如的過程。三皈依是信仰的建立,而最終引向信仰的落實與超越。在佛教這裡,信仰被落實的時候,也是它被否定和超越的時候。它是道,也是果:道是道路,果是到達。它是終極歸屬由高明而中庸、由彼岸而此岸的過程。
前面講到終極歸屬是解決生命的終極意義、終極價值問題的。一個個體的人,在生死旅途中要尋找那崇高的目標,要「托高明」——這是借用儒家的話,很高明的東西最後它是在腳下的,當你最後落實的時候,它就不是很高了,就在腳下。由彼岸而此岸,落實到你的現實生活,落實到你每天的所作所為,形而下的此岸生活中,就有了終極皈依、終極歸屬的光芒。禪者的歸屬感,正是這種終極歸屬落實的結果。
因此,學禪五感,第一個就是歸屬感。歸屬感不應該是寄託於彼岸世界的,而應是落實在當下的。我們在禪師語錄裏可以感受到,禪師們的終極歸屬問題就在此時此地當下解決了,所以臨濟禪師說「隨處作主,立處皆真」。隨處作主,隨便在哪裏,他都能做自己生命的主宰;立處皆真,立於佛殿是真,立於大街也是真,在寺院裏是真,在公司裏也是真。究竟是不是真呢?這取決於那個主人,取決於你的內心。有學人問趙州說:「學人擬作佛時如何?」——我想做佛的時候怎麼樣?趙州說:「太煞費力生」,太費勁了。這人又問:如果不費勁又怎麼樣呢?他答:「與麼即作佛去也。」——不費勁,那你就做佛吧。你本來就是佛,你體認了自己「本來就是」,那就不費勁。
趙州禪師也有這樣的開示:「金佛不度爐,木佛不度火,泥佛不度水,真佛內裏坐。」金屬做的佛在爐子裏一燒就沒有了。這句話是說,不管用什麼材質做的佛像,終究是會毀滅的,只有我們內在的佛性這尊真佛,才是不生不滅的。最後一句也非常典型地描述了禪者的內心。當終極歸屬問題解決以後,「途中即家舍,家舍即途中」,禪者非常地自信與安穩。此後在你的每一步、凡所立處都是真實,不用再向外去尋求。這種歸屬感,會給我們內心帶來極大的解放、極大的放鬆。禪師有這樣一句話:「放身捨命處」,我們的身家性命可以在那個地方放下來,可以託付、歸屬在那裏。
禪者是落實了終極歸屬的人,在自己生命中親證宇宙人生的法則,而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獨立的人。他的心情不再依倚、憑藉任何團隊以及社會輿論、群體意識形態,從種種的名相概念中解放出來,完全發自自心,獨立不倚。這時候,他自己就是自己的導師,自己就是自己的法則,所有道德層面以及其他種種層面的意識形態,已經不能再約束他了,他已經不按那些去行事了:「常獨行,常獨步,達者同游涅槃路。」他外在的表現可能是順乎我們的輿論和道德準則的,也可能是逆乎我們的輿論和各種價值觀的,他的行為方式有可能是跟主流價值觀相悖的。在這裏,我們普通人是沒辦法去措辭和評價的。《首楞嚴三昧經》中說,除非你是佛,否則你不要評價他人,評價他人枉受其傷,因為你會評價錯。其實在基督教的《聖經》裏也有這樣的說法,當時有一個妓女,大家都歧視她,耶穌說,你們任何人沒有資格審判她,你們誰有資格審判她呢?所以歷史上對很多人物的評判,只能是從某一個角度、用某一種價值觀去評價,真相究竟如何,不得而知,在這裏恐怕要存一份敬畏之心。
(待續)
原文刊自《禪心三無》,天地圖書2017年出版。佛門網獲授權刊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