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是一種文化。然而,我用中文這樣說時,會被質疑到底我是用傳統漢語的概念還是用源自西方的所謂culture 的概念在說。事實上,文化是一個非常複雜的概念。在這裏,我暫且用一般人像是已經約定俗成的一種模糊的説法,把「文化」分為潮流、非潮流與超越潮流三種 。例如,「佛系」這種潮語的興起,被視為一種潮流文化;客家山歌是非潮流文化;而傳統佛教音樂是一種超越潮流的文化。
需要說得這麼複雜,因為世俗的本質原來就是很複雜。模糊地思考,潮流文化與超越潮流的文化之分別,前者是不斷變遷的,而後者則是經得起時間的考驗的。但是,事實真的如是?
說起傳統的佛教音樂,一定會涉及梵唄和聲明。這裏說的聲明,不單單是是指日本傳統音樂中的聲明(公元九世紀由日本空海大師所建立的、對日本傳統音樂產生極大影響的一種音樂類型)。這裏說的聲明,指的是來源自古印度的五明中的聲明學。聲明學是一種與音律、語法有關的學問,梵唄亦屬其中,而日本的聲明音樂也是起源於此。
無論是梵唄或聲明,到了現世代,認識的人肯定很少,甚至可能在消亡中。那麼,傳統佛教音樂還算不算能經得起時間考驗?抑或是我們在觀察佛教音樂的現況時有所缺失,不夠全面?
在古印度,學識淵博的大學者,被稱為班智達(paṇḍita)。古印度通曉五明的佛法大師,亦被稱爲班智達。藏傳佛教迄今仍保有這種傳統,例如學問高超的僧人仍有戴班智達帽的傳統,最常見的是格魯派歷任甘丹赤巴,另外,達賴喇嘛和班禪喇嘛都會佩戴。
班智達帽不是隨便戴的。有資格戴上班智達帽的人,代表這人通曉五明(包括內明 — 佛法、工巧明、聲明、醫方明,和因明)。所以,這種帽也稱為通人冠,班智達亦被譯為通人。這種帽子的頂部是尖的,帽身因此看起來有點像個蟠桃,而帽的下緣左右兩邊各有一條飄帶。看官,如果你想知道具體那是個甚麼模式,可以上網找十七班智達或宗喀巴大師的圖像看看。不過,古印度十七班智達頭戴的班智達帽是紅色的,而宗大師以及格魯派甘丹赤巴等帶的都是黃色的。宗喀巴大師帶戴黃色帽,為的是紀念公元十世紀佛法和戒律重新在藏地宏揚(藏王朗達瑪於公元九世紀滅佛時期,有三位出家大學者逃到青海一帶,收了貢巴饒色大喇嘛為徒。大喇嘛後來成為恢復藏地佛法,令佛法與戒律重新在藏地弘揚起來的鼻祖之一。貢巴饒色大喇嘛傳戒予僧徒時,為了象徵佛教重新興起,他們都戴上了黃色帽子)。
在西藏,通曉五明又或學問淵博的人跟古印度一樣,也會被稱爲班智達,其中最為人熟悉的,是十三世紀與元朝達成「涼州會盟」,並令揮軍西藏的元太宗次子濶端改信佛教的薩迦法王貢噶堅贊。這位薩迦第四祖因為精通梵文及五明,因而被稱為薩迦班智達,簡稱薩班。
藏文喜用簡稱,例如班禪一詞,其實是大班智達的簡稱。班禪這銜頭並不僅僅限於我們常常會聽到的第幾世幾世的班禪喇嘛所使用。班禪有時候會譯為班欽,班禪與班欽在藏文都是同一個名詞,即是班智達欽波的簡稱,欽波是大的意思。所以,不要看見班禪,就以為是宗喀巴大師大弟子之一的克珠杰轉世、後來很長時期與達頼喇嘛互為師徒的班禪喇嘛。
班禪喇嘛是一個高僧轉世的系統。這是一個特定的系統。為免與其他非此系統的班禪混淆,屬於此系統的班禪喇嘛,通常都會被稱為第一世班禪克珠杰 · 格勒巴桑,第二世班禪索南卻朗等等。
至於其他有資格被冠上班禪銜頭的,我在這裏想介紹的,是班禪索南札巴(1478 — 1554),他是第十五任的宗喀巴大師法座繼承人,亦即第十五任的甘丹赤巴。這位大師亦被稱爲福稱論師,因為索南是福報之意,而札巴是稱號之意。他所著的西藏通史《新紅史》有中譯。不過,我想介紹班禪索南札巴,是因為藏傳佛教對般若經的教學,通常會用到五部印度大師的論著:《現觀莊嚴論》、《釋量論》、《入中論》、《毗奈耶經本頌》,和《俱舍論》,而格魯派三大寺之中的甘丹寺東頂佛學院和哲蚌寺洛色林佛學院在教授這五大部時,往往都會用到福稱論師所著作的詮釋作為教科書,台灣的班智達翻譯小組亦打算把論師多部有關「現觀」、「釋量」與「中觀」方面的教科書譯成中文,其中,《現觀總義》已部分出版了。
說了一大堆,看官:你有沒有發現,雖然藏傳佛教裏仍有通曉五明的班智達或班禪(大班智達),又或仍有具資格戴上班智達帽的高僧,而且他們的著作也有被翻譯成中文或英文,但是,很少見到他們有關聲明(包括小五明中與聲明或音樂有關的,如辭藻學、戲劇學等)的著作被翻譯成外文。
本來,聲明及梵唄等佛教音樂已經存在了二千五百多年,經歷了許多風風雨雨,現在仍然保留著,不是已經超越了潮流的局限麼?然而,高僧們有關聲明的論著不被外文翻譯,是否間接地回答了這個問題?
是的,未來一、二百年,聲明與梵唄是否仍能持續流傳,很值得關注,特別是聲明。 我一直在用藏傳佛教做例子,是因為鄙人在漢傳或南傳方面的學識更為有限。但我相信,雖然佛教近年有復興之勢,而且已經不再局限於東方民族,但無論是佛教徒、信仰佛教的音樂人,又或對佛教有興趣的各類學者(不管是否佛教徒),對傳統佛教音樂的了解真是非常有限,無論是學習或研究,都很困難。原因有兩個方面:一、傳統佛教音樂主要由僧團主導,在家人無法深入了解僧團是如何運用音樂;二、現代教育過份分門別類,而且太功利化,前者令人難以全面了解佛教音樂所涉及的各主要範疇,後者令人不斷把祖先遺留下來的、非功利的知識丟失,更勿論佛教中常會涉及的古音古韻與詞藻等學問了。
聲明源自梵文,後來發展到其他的語文。我估計,漢傳對悉曇的研究及唐朝釋慧琳(疎勒人,公元737 — 820)著《一切經音義》等都應屬於大小五明中與聲明有關的範疇。藏傳寺廟佛學院今天仍然在教授的《詩鏡》(Kāvyādarsa,印度詩人Dandin綜合古印度不同詩派的修辭手法所寫成的詩詞格律專著,共三章,成書於公元七、八世紀間),也是聲明。不過,到了現代,這些對於世俗學者而言,只是學術研究的對象,已經不懂唱腔;而在僧團裏,雖然保留念誦與唱腔,但隨著出家的人越來越少,系統性全面的佛學教育面對的困難眾多,音韻修辭的學問所受到的重視大不如前。但是,如果不懂聲明,便不會有新的詩文偈頌出現,梵唄的未來也許只能是「舊酒新瓶」。
佛教正在全球復興,但這暫時仍只是在宗教意義來說復興。若從文化的角度,佛教文化作為令其宗教的內涵保持完整、完美,看起來,還是需要現在與未來的佛徒們站上歷代班智達的高度,多加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