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已是七九耄耋之年,耳聾眼又花,但那張還算靈活的嘴巴只會嚷叫流年不利。一向來和母親齟齬相對,對於她的妄加猜疑,我選擇置若罔聞,免得一頂起嘴來,僅會加深本已跨越不過去的代溝。
母親脊髓骨的疾病日趨嚴重,過著乞靈藥石的日子,想要挺直身子都還得使一把勁。為她做了斷層掃描,安排了手術日期,她卻臨陣退縮,還歸咎於神權不可違。她說神明要她等過了八十大壽,才能擇個好日另做打算。我無可奈何地順從著她那守舊的思維。
「那就先拄個拐杖吧!」我想起了先父唯一留在我身邊的遺物。她卻不想見笑於人,還駁說她以前操膠刀,每天可以割五百棵膠樹的光輝史。她把銀髮染黑,企圖掩飾著歲月的痕跡,但蹣跚的步履卻驅趕不了流光的無情。佝僂的背影,馱著生命裡最後的一個包袱——病痛,一個她撐不來卻又卸不下的重負。這也是一個我分擔不來,也不曾想過要如何分擔的包袱。
她口口聲聲中的惡運,果然接踵而來。話說一天,她騎著腳踏車串門子去,歸途中被猖狂的攫奪匪搶走了項鍊,還被推了一把,摔了一跤。她吉人天相,沒有頭破血流,只是一拐一拐地推著腳踏車回來。
我倒杯水給她壓驚,也遞上兩顆止痛藥。我輕描淡寫地說錢財乃身外之物,人沒事就好。「那是你爸爸送給我的嫁妝,未曾脫下,卻被搶去了。」母親的傷感,令我愣住了老半天。這條戴了半個世紀的項鍊,拴住了多少對父親的思念?我竟不曾留意。
依稀記得母親曾提起,當年她為我哺乳時,我那蓮藕般一節一節的小手,老愛捉住這條項鍊,不停地晃呀晃;但我羽毛豐滿後,卻對它視若無睹,毫無留戀。
兩天後,她獨自回鄉下的老厝去,說是要向神明還願,我猜她是順道向先父的遺照訴苦。先父離世多年,那段父子情已漸漸從我的生活中淡化,但他仍舊是母親最好的聆聽者。對於母親重重的心事,我何嘗不是耳聾眼又花?
熱情的鄉親比我更要得人心,在知曉母親不愉快的事件後,帶她去乘郵輪散心,好讓她把心中的苦悶,撒到海中去。這也難怪母親有事沒事,就會藉故溜回鄉下小住幾天,那裡的確有她太多化解不開的情結。
豈知,母親禍不單行,在郵輪上吃了生冷的西餐,吹了一晚的海風後,反倒是病懨懨地被送了回來。見她又嘔又瀉,四肢乏力,昏沉沉的樣子,我漏夜把她送進了醫院,心底也不禁唸起了佛號來。行醫多年,我這才體會,當自己的至親病倒時,所要求助的,不只是藥物而已。
在為母親打點滴時,我才察覺這是第一次端詳著她的手。那一邊操膠刀,又一邊為我遮風擋雨的手,它的關節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彎曲?乾癟的手背爬滿了蚯蚓似的靜脈,蜿蜒地穿過東一片西一片的淤血。天啊!那天我竟是如此草率,忽略了這些傷痕。母親到底還有多少的傷痛,是我不聞不問,置身事外的?
望著緩緩落下的點滴,我聯想到母親給予的愛,像瀑布日以繼夜地傾瀉,在我的心裡匯成一股股奔騰的暖流;而今天我能回報的卻僅是一點一滴,冰冷的生理鹽水。
母親乾澀的嘴唇,使我職業性地加快了點滴的速度,但這一個動作,卻彷彿是在加速彌補我的過失。我深自疚責,咽喉也哽住了什麼似的。眼眶慢慢地濕了一圈,心底的慚愧,終於滴了下來。
「媽,我來為你祈願,你會快速痊癒的。」心裡是這麼想,但說不出口。把象徵醫學權能的聽診器擺一旁,我模仿著母親在我們年幼病倒時,虔誠的祈禱。以前我嘲誚那是愚昧無知,現在我明白那是愛,在聲聲的祈願中,散溢了出來。
不知什麼時候,母親已張開眼睛,眼神渙散地看著我。一臉病容的她和天下所有的母親一樣,不曾要求孩子分擔她們的酸楚。皺紋爬滿臉的母親在我眼裡漸漸老去,但我何曾在她心中長大?
讓母親擔憂了四十多年,卻在母親病倒的這一個晚上,突然間,我長大了。我握緊她的手,說:「媽,等你出院後,我來當你的拐杖,好嗎?」母親在病容裡展露了一絲笑顏,我的心頭當下舒爽多了。
當年,年邁的父親舉步緩慢時,我特地為他買了一根拐杖,自以為那是給予父親最好的孝養。但那根拐杖沒用上幾次,就隨著父親的離世而束之高閣了。我連他的手都沒牽過,只在瞻仰他的遺容時,緊握了一把不可磨滅的遺憾。我不想再將這個愚蠢延續用於對待母親。
媽,雖然我無法分擔您的病痛,但我可以是能讓您感到驕傲的精神支柱啊!我要用心體會,我們這兩雙同樣操刀的手緊握在一起時,所發出的光和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