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大偉(David Yeung)的目光,其實是很銳利的,而且遠大。
「無綠不歡星期一」這句口號,一眾素食朋友定然不會陌生。由他和魏華星共同創辦的Green Monday,是一間立足香港卻心懷天下的社會企業。短短三年半,旋即成為推廣健康素食文化的舵手。正如同他多次在訪談中強調,他要做開天闢地的事。平地一聲雷,過癮好玩,也充滿挑戰性。在幽默機智的回答裏,我們聽到他的初心,熾熱火紅,尤勝往昔。人生際遇委婉無常,楊駿業和楊大偉,只是一體兩面。跌倒的,都是行走的人。十多年磨礪以須,如今搧風點火,吹開的是一條漫長社企路。
全憑發願二字
當選最新一屆傑出青年,證明David的綠色事業備受肯定。David坦言,傑青得獎感受一共有兩種,長一點的,保留了給這次專訪。「取之社會,用之社會,理所當然。企業肩負起社會責任,自然不過。我得獎,代表大家對環保的重視,同時亦希望能啟發更多人參與社企。」
Green Monday三年間有此成就,他謙虛表示絕對不是他一人的功勞,所謂傑出也不只是他楊大偉本人。素食運動滲透率冠絕全球,由數年前「無啖好食」,到現今主流餐廳不斷有綠色新煮意,全憑發願二字。「五戒十善首重戒殺,所以慈悲地球、慈悲眾生,是佛弟子的首要任務。發這樣一個慈願,然後用世間智慧執行,不可異議的因緣和合就此發生。」私心,也不是沒有,至少今天,他多了用餐的地方。
可不是所有社企都這樣幸運,因緣奇蹟更不是每天都會上演。大企業製造問題,造了業,個別社企站出來,提供解決方案,但它始終只能停留在小修小補的層面上,甚至充其量只是在收拾爛攤子,並沒有試圖針對制度、系統作出改變。對此David極表同意:「社企的定義是解決社會問題,而問題有分大小。有的社企集中提供一系列quick fix(速效應對),有的則是從根本處入手,以應付深層次的結構性難題。」到此,我們的話題轉到營運社企方面。
怎麼辦社企才好?
社企的難度從來是雙倍甚至三倍的,除了盈利外還要兼顧社會責任(即所謂的二重效益,Double Bottom Line)。如果按照學者John Elkington的三重效益原則(Triple Bottom Line )說法,還要外加環境責任,誠如Green Monday那樣。「想像一下,一個滿腔熱血但缺乏企業經驗的年輕人,本身能力未夠壯大、社會資本不足,結構性問題又怎輪到他去解決?」看似潑了一盤冷水,David解釋,這是很實在的考慮,不是看輕或者批評年輕人。「你總不能叫小學生參加碩士、博士生的考試吧?而社會系統的重大問題正正就是研究生級的題目。」長遠而言,David希望啟發到更多中、高層的企業行政人員加入社企行列。
社企在本港落地生根,是近十幾年的事。任何社會企業,除了企業家(Entrepreneur)自身外,David指出,企業生態系統(Entrepreneurship Ecosystem)的優劣也是關鍵所在。他以資金籌集為例,歐美盛行影響力投資(Impact Investment),投資者現在不只著眼在傳統慈善機構和NGO那種暫時性止血的功能上,而是更強調長期的社會投資回報(Social Return on Investment)。「只要有這樣一種平衡人才、創意、公司表現及社會理念等因素的健全企業生態,我們才能開始談解決社會上的結構性問題。」
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尤努斯(Muhammad Yunus)和他的孟加拉鄉村銀行(Grameen Bank)舉世知名。通過低至一百美元的小額貸款,從而改變成千上萬孟加拉基層民眾的人生,尤努斯在社企界中地位超然,是一眾社會企業家念茲在茲的仿效對象。「即使像他那樣iconic(標誌性)的人物,也不是一步登天。」David笑言,他們其實是偷步起跑的。創辦那年,他36歲,在社會上打滾了十多年、持素十二年,過去每天都為「搵食」而煩惱,及後逐漸物色到志同道合的夥伴和支持者……一切可說是為了得以在2012年成立Green Monday而作準備。也的確很難想像,如果David是忽然心血來潮,只靠短短幾個月功夫便能創辦出這種規模的社企。
社企模式是大勢所趨,所以更不能忽視法律結構與合格認證這一環的重要性。在英國,有社區利益公司(Community Interest Company,CIC)的相關法規,美國則是由非營利組織B Lab 所創立的公益公司(Benefit Corporation,簡稱B Corp)認證機制主導,新加坡早已有相關法規,台灣亦已開始探討《公益公司法》的草案,惟香港暫時未見有任何動靜。David上月剛從美國回來,收穫豐富,當中包括申請B Corp認證。他承認,社會需要時間整理屬於自己的一套規條出來,而在此之前,社企可以先師法外國,正如同他們那樣。
社企不是要賺人熱淚
除了缺乏相關法規和機制外,普羅大眾對社企的本質定義還是有點含糊不清。以英國雜誌《The Big Issue》為例,讓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以銷售雜誌來賺取穩定收入,自力更新。台灣購入了中文版權後,創辦人李取中曾言道,他們所販賣的是商品,不是憐憫與同情。縱觀香港有不少社企,似乎仍然採用「感性大於理性」的方式推廣自己,例如強調愛心、慈善、對某群組的關顧(最常見的是以聘請殘疾人士作焦點)。對於這個觀察,David肯定他們創立社企的原意不是這樣,但也大致同意一部分人可能或多或少有所偏離了,尤其在二重效益上的拿捏。「很簡單,假設你八成集中在社會責任上,只是兩成談經濟效益,那出來的結果很可能便是那種單純販賣感性的社企--明知你的食物不好吃,人家也會光顧你。」天底下沒一家社企能獨自解決社會上的所有難題,所以David贊成要百花齊放。社企固然需要適度以感性作招徠,畢竟它們真的為這些弱勢社群提供生計。然而到了最後,社企要超越感性層面,以帶來社會結構性改變作為目標。
「有些慘況,不是肉眼所能觀察到的。舉例說,陳大文是一位有心的農夫,他千辛萬苦在本地種植有機蔬菜,可是大型連鎖店卻祭出諸多理由留難他,嫌他售價貴、不合甚麼甚麼標準,可想而知,他的產品自然無法上架。這樣有心無力的小眾,多的是!他們慘嗎? 慘!即使最後讓他成功爭取到,結果很可能只是賣一件蝕一件。改變不了社會結構,這些小農會繼續給大店壓榨。」半年前Green Common在灣仔開幕,把綠色概念延續擴大到食品百貨,最近更在上環開了分店,麻雀雖小,五臟俱全。David和團隊的哲學是,好的東西,一定要認識它,甚至給予產品星級待遇,放在最當眼處推廣。「無他的,它們deserve。」佛教的如實觀、如是觀,他深得其要。好就是好,壞就是壞,不由分說。可惜市場顛倒是非黑白,消費者竟又甘心敵友不分。大品牌一擲千金,海量廣告充斥,其實是餵連鎖店舖服下定心丸大量入貨。「雙方都不是以消費者的好處作出發點,『圍威喂』佔領市場。消費者任由商家洗腦,味精、基因改造、致癌物質⋯⋯,通通照單全收。生產商『盤滿缽滿』,投放更多資源洗腦,市場側向有害產品,結果形成惡性循環,沒完沒了。」David一番話,誓要替消費者戒戒毒。
佛法是萬能的應用手冊
話又說回來,David堅持先有綠色經濟而後有綠色社會。Go Green,有代價的。「駕駛破壞環境,難道從此便叫大家游水過尖沙咀?又不是回到石器時代。」綠色經濟當然不能純講感性,David正在做的,就是打破既有的生態結構。「現在大家都很清楚,他們若不售賣多點素食產品的話,便會失去市場份額。」每次經過超市、餐廳,最教他振奮的是,又多了一點綠色選擇。
Green Monday 踏上國際舞台已不是新鮮事,David事先透露,來年的Stanford Social Innovation Review(史丹佛社會創新評論,SSIR,是社會創新與實踐業內最頂尖和最具前瞻性的期刊)春刊號將有專文介紹他們;聯合國開發計劃署(United Nations Development Programme,UNDP)的高級政策顧問Charles McNeill對他們的營運模式亦讚不絕口,形容為groundbreaking(開天闢地)。對David而言,社企最引人入勝之處,是它為企業家帶來的挑戰性和那種萬丈高樓從地起的殊勝意義。步人後塵的山寨版?對不起,「That doesn’t excite me, honestly.」企業家不等同商人(Businessman),他要做前無古人的事,其他的,一概沒法引起他的興趣。
賺到盡是大多數企業的寫照,David學佛多年,會時常思考到底賺多少才算足夠。「空空來空空去;萬般帶不去,唯有業隨身。既不違背個人信仰,又能讓我繼續燃燒心中的一團火,更可以累積善業,所以說,社企絕對是我作為佛弟子和企業家的最佳出路。企業追求利潤最大化的過程,無可避免對社會造成損害。在我來看,因果是要還的。」經濟學家舒馬赫(E. F. Schumacher)1955年到訪緬甸後,留在那裏當經濟顧問,並提出佛教經濟學(Buddhist Economics)的理論──經濟活動的重點不在於物質發展最大化,而是如何使人類永續生存下去。社企自然是這個框架下的最優模式。David很高興,因為從來沒有在媒體訪談中觸及這些議題。「我衷心希望有一天Green Monday會成為佛教經濟學教材的一部分。」
佛使比丘(Bhikkhu Buddhadasa)提倡「法的社會主義」(Dhammic Socialism),主張透過佛法解決現今複雜的社會問題,締造眾生平等、不講求私利,以戒律、布施、尊重和慈悲為原則的大同世界。富豪現今的時尚是裸捐,蓋茲、畢菲特,最新加入的還有Facebook創辦人朱克伯格,賺多少便布施多少,不問回報,重視社會效益多於一切,彷彿隱約與這個理念相通。David 認為,理論跟實際操作是有一段距離的,想想看他們在企業這個大染缸浸了多少年方有如此成就。「年輕人不應以為商業社會是五濁惡世,蓮花也要與污泥共存才能出塵不染。菩薩是和眾生共處的,辦社企不代表有免疫光環,相反應該到更邪惡的地方度盡他們。」未知苦,焉知樂?這樣看來,佛法絕對是萬能的應用手冊。他笑說,如果我們日常生活中用不了佛學,不是佛陀的秘笈有問題,而是我們學藝未精。
置諸死地而後生
訪問當天,十多位德高望重的佛教領袖,在《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United Nations Framework Convention on Climate Change)於巴黎召開第二十一輪締約方會議(COP21)前,史無前例地走在一起,聯署發表《佛教徒有關氣候變化的聲明》,呼籲與會各國領袖以慈悲和智慧,實事求是,共同努力處理問題。其實類似的聲明層出不窮,所在有多;經過之前多輪會議,也不見得我們對藍色星球的持續破壞有甚麼顯著改善。退一步來說,如果追溯至Helen 及 Scott Nearing的 Living The Good Life (1954),世界各地鼓勵綠色生活其實已有至少六十年歷史,六十年來到底我們真正走得有多遠?的確我們當中有小部分人醒過來了,驚覺不做點甚麼的話,世界恐怕會毀在我們手上⋯⋯但其實每個年代都有這種想法的人,他們在各自時代的局限下做了不少事情,但整體局勢是繼續走下坡,且未有停止的跡象。甚至有人會懷疑這裏開一家店那裏開一家餐廳,到底效用有多大?
「我是感到悲觀的。」David毫不諱言說。「發展就是硬道理。有哪個政府敢站出來宣佈,為了保護地球,暫停一切經濟活動吧!不可能的,想像一下你家中有多少衣服? 上班一套、睡衣一套、外出又一套、運動再一套⋯⋯物質消費伴隨經濟發展直線上升,這其實是貪瞋痴的終極體現。借發展之名,滿足無止境的欲望,而資源不是無限。我們永遠也無法取得中道。政府、企業、個人三方互相緊扣,卻互相『卸膊』──政府推說要照顧經濟、企業推說是消費者有需求、個人推說有心無力,不是他們範圍內的事。」我們的破壞力是以法拉利速度進行,修補則只有「十一號」(步行)的蝸牛式進展。最終結果可能是,地球大洗牌,大家回到石器時代,從頭來過。
「所謂置諸死地而後生,都是真的要死一次的。」
David 唯一能做的,便是獻出微薄之力,接下這不可能的工程。隨著Green Monday擴充,他跟家人相聚的時間又更少了一點。兩位女兒,一位五歲半,一位兩歲半,都是可愛得不得了。哪有父親不想安坐家中享受天倫樂?但愚公移山之類的事情,還是要有人來承擔的。《莊子·養生主》有云:「指窮於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David甚麼都不求,只願當點火的那位,讓這把碧綠薪火傳播開去,然後不知何時而盡。「當然我不希望三個月後跟你們說,Green Monday要關門大吉了。」大家立刻哄堂大笑。楊大偉的綠色工程,看來現在才剛開始呢!
楊大偉 (David Yeung)
Green Monday 聯合創辦人,以多元化創新社會企業模式推動素食及環保,以延緩地球暖化和糧食危機,開創香港以至國際綠色飲食和生活潮流,以簡單、易行的方式令公眾實踐健康低碳生活,更開設世界首間一站式集合超市、餐廳、廚藝教室的綠色素食生活館Green Common,將「Food 2.0」概念帶到香港,引入以植物為本的食材,注重創新及可持續發展,獲美國 Fast Company 雜誌評為中國五十大最佳創新公司之一,以及中國一百名最具創意商業人物。
曾獲美國 Purpose Economy 選為亞洲一百名傑出領袖,Conscious Company 選為世界十七名傑出社會企業家,本地傳媒頒「Men of the Year」、「Local Heroes」、「Idea of the Year」等大獎,亦是暢銷書《溝通正能量》、《開工正能量》和《棟篤禪》的作者,多份雜誌專欄作者,及曾在香港新城財經台擔任節目主持。
為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畢業生,及香港愛滋病基金會和香港佛教聯合會的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