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眠對於每個人都十分重要,是每個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若睡得不好,或有睡眠障礙,便會呈現一連串的身心問題。近代無論是醫學界、保健界、或是心理學界,均有針對睡眠而設的專題研究和治療,西方及亞洲多地甚至設立了睡眠醫學會。當我們在互聯網上搜尋「睡眠研究」,便可尋到九千六百多萬條相關資訊,若以英語「sleep research」來搜尋,更可見到多達十四億三千萬條資訊!可見睡眠這個議題的重要性和廣泛性。有趣的是,近日竟見有本地旅行社舉辦「睡覺巴士」旅遊團,都不乏參與者!當然這是一種生意的噱頭,但亦反映了香港人普遍睡眠不足,以及「好好睡一覺」的迫切需求。
按本地一個近期調查報告顯示,香港人平均每日睡眠時間只得四小時,超過五成人表示自己的睡眠時間不足或非常不足,亦有四成人自覺睡眠質素不合格。筆者也是夜貓子一名,在不需要早起工作時的睡眠情況,是相當隨意的,可以睡較長的時間,睡到自然醒,或者很多人會感到羨慕,但有研究顯示過多的睡眠對身體是有害的。然而,筆者亦經歷過夜深人靜,卻無睡意的晚上,又或者躺在床上,直至半夜才能真正入睡,有時候的確只睡四至五小時。筆者讀中學時,曾有一名老師說他每晚只需睡四小時便足夠,便能令他精神充沛。這令我印象很深刻,驚訝原來有人可以睡這麼短時間便足夠!對於睡眠時數的多寡才是最合適呢?即使筆者看了眾多研究結果,仍然覺得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筆者覺得,睡眠時數是受眾多條件制約的,因人而異,不可一概而論。亦有不少研究顯示睡眠質素才是關鍵,不管時數多寡,一覺醒來精神抖擻才是最重要的,不過前提是先能睡,才能講質素吧!筆者曾經設想,假如人類不用睡眠就好了,因為這樣便有更多時間可以應用,尤其是在趕「死線」時。
此外,筆者有一次在澳門幫一個醫藥拓展會議安排人事接待等事宜,其中一位韓國與會者告訴筆者,說團中有一位日本藥業代表,晚上是坐著睡的,令這韓國與會朋友覺得挺嚇人的。由於筆者初學佛不久,已聽聞佛教的天台宗有常坐不臥的修行者,以及禪宗有不倒單(不臥)的修行者,所以並沒有太過驚訝,只是不知那位日本人是在用功坐禪,還是以坐姿入睡而已。
筆者今期以睡眠為題,除了是因為筆者經歷了生命各階段中睡眠的變化及對睡眠有過不同的設想,其實主要是想探索一下佛教的睡眠觀及其處理方法,以作修行的指標,也嘗試在現代學佛人的生活節奏下,反思個人應該如何配合修行而又能兼顧作息。
佛教有關於睡眠的專題研究並不是很多,筆者所接觸或聽聞的佛教教義講解中,對於睡眠這生理現象,都是偏重於講述其負向的層面,指出睡眠是一種蓋障(煩惱),屬於能覆蔽學佛者的心性、令善法不能生起的一種惡法,並被歸為障道的五蓋(貪欲蓋、瞋恚蓋、惛眠蓋、掉悔蓋、疑蓋)之一,是必須要降伏的,但甚少正面講述有關睡眠對身心調節的正面作用。(五蓋實包含了七種煩惱,其中「惛眠」是惛沉、睡眠兩種煩惱,「掉悔」是掉舉、惡作兩種煩惱。把他們各合為一蓋,是因為前二者都是同樣能障慧蘊,後二者都是同樣能障定蘊,而對治它們的方法也相同。)
在漢譯的早期佛教經典中,如各部《阿含經》、《六度集經》、《出曜經》都只見到「睡眠蓋」一詞。在大乘《大般若經》及一些大小乘論書中,如《法蘊足論》、《大毗婆沙論》、《雜集論》、《瑜伽師地論》等,則見到在「睡眠蓋」前加有「惛沉」二字。而在《俱舍論》則見有「惛眠」的合寫。實際上「惛」的情況較為寛廣,如惛醉、惛迷、惛亂、惛昧,而惛睡應是惛沉的其中一種,以及睡眠中的沉睡狀態。佛教把睡眠視為「蓋」,是因為它遮蓋腦袋,令起昏沉相,心昧略,使清晰的思惟沉沒,不能觀察和憶念諦理。在《大寶積經》卷九十二中,更列出睡眠有二十種過失。
偏重禪觀的天台宗智者大師,對於「睡眠」是「蓋」的看法,有學者認為是承襲了佛教部派時期《阿毗達磨俱舍論》的觀點,除了有較詳細的論述之外,亦加入了個人的解釋。智者大師認為睡眠在心理上是內心昏闇名為「睡」,在生理上是「五情(五根)闇蔽、放恣支節(四肢)、委臥睡熟」是為「眠」,並形容當人「昏眠」時如死人一般,無能努力修善除障,是所有惡法中之最惡。這亦相應於龍樹菩薩在《大智度論》初品〈禪波羅蜜〉中所說的「睡眠蓋者,能破今世三事:欲樂、利樂、福德。能破今世、後世、究竟樂,與死無異,唯有氣息。」天台宗更定立四種禪定修法,「常坐三昧」便是其中一種,以九十日為一期,只結跏趺坐而不臥床。在佛教經論中也見有「常坐不臥」一詞,是為十二頭陀(苦行)行之一。筆者曾請教過一些出家人有關結夏安居的情況,原來他們也有奉行三個月精進坐禪的機制,其間確是只坐不臥的。筆者好奇問師父是否會有脚腫的情況,師父說結夏完畢出關時,確會有點步履艱難,更有年邁長老堅持到最後完結時,需要侍者左右攙扶抬出禪堂。筆者表示驚訝,師父卻從眉梢上露出喜悅之色,說雖然身體上是苦,但內心是充滿法喜的!這是題外話。
唯識宗則較清晰地列出「惛沉」和「睡眠」是兩個不同的心所,把「惛沉」歸為大隨煩惱,而「睡眠」則被歸為不定心所。所謂不定,是指它有善、惡、無記三種性質。有學者指出,這主要是繼承自部派的看法,因為在有部的論典中,早已將「眠」分為三種性質了。如何睡眠亦有善性呢?《阿毗曇毗婆沙論》卷廿:「問曰:『何等眾生善心中眠耶?』 答曰:『不眠時,多修行善者,以多修行善故,眠時亦善。如行者不眠時,念其境界耶,念境界而眠,眠中還見本境界,誦經施主亦如是。』」這樣一來可為「睡眠」作一平反了!即「睡眠」也不一定是十惡不赦的事情!而是視乎人在清醒時的所作所為是善、不善或無記,並且是否能於睡眠時仍憶念這些所作所為。如果日間多作善行又能憶持者,入睡時可謂其眠也善,相反,如作不善,其眠亦惡,此外便是日間多作無記行,睡時又以無記心睡,這種睡眠的性質便屬無記。即是我們絕對可以使睡眠成為善性。
其實無論是龍樹菩薩或是天台智者大師,他們所訶責的睡眠,主要都是指「非時」的睡眠或過度的睡眠而已。佛經中常見釋尊勸導比丘及問道者,應於晝日用功,乃至初夜、後夜捐除睡眠(不眠不臥),精勤不懈修習道品,觀察思惟善法,正知而住(亦即《瑜伽師地論》所說的勤修習覺寤瑜伽之經行、坐禪、除去陰障以淨其心。)否則便是終日損減,不增善法,這樣便無有是處,所以應被訶斥。然而,於初夜和後夜用功,亦即是預留了中夜時段以作睡眠的。以世尊時期的僧團之睡眠方式,是先於房外洗足,然後入於室中,右脇而臥(即右側臥),屈膝累足(即曲膝及二足重叠),繫念光明相,以正念正智,作起覺想(即依七覺分),如是於中夜睡眠之中,亦時刻覺寤,心不放逸,樂住加行。到了後夜時分,速疾覺醒,即速疾能起,重作經行、坐禪及除去陰障以淨其心。除去陰障即是《瑜伽師地論》所說的「從順障法淨修其心」,即是順著那些生起貪欲、瞋恚、惛眠、掉悔、疑這五蓋之相狀,以不淨等觀來對治它們,以除去這些陰障,淨化身心。
佛教的夜三時是依印度的夜三時制,以日落至日將出時,即把大約十二小時分為四分,初夜、後夜各佔一分,而中夜則佔兩分(即大約晚上九時至清晨三時)是可作臥床睡眠的時分。也有些精進的修行人,把中夜時段的前段納入修行之中,只休息大約四小時。我們需明白,在釋尊教化下的修行者,多是以速得煩惱之解脫,及速離三界之輪迴為主要的修行目標,因此釋尊教他們爭取分秒對治煩惱,並訶斥非時(即不合時)而睡者,如訶責阿那律比丘在聽取開示說法時打瞌睡,白白浪費了寶貴的修行時間。世尊亦在《中阿含》〈睡眠經〉喚醒正在禪修中著了睡眠的大目犍連,為他開示十種滅除睡眠的方法,包括摸耳(按摩耳朵)、以冷水洗面灑身、經行、乃至瞻視星宿等,以滅除睡意,最後若一連串方法都未能除睡意,則應還入室內,持光明想,作獅子臥入睡,只要不貪著臥床的安快便無過失。
若按照從《瑜伽師地論》〈戒品〉發展出來的《瑜伽菩薩戒》,其中有一條「不除五蓋定障戒」承襲了佛教以睡眠為蓋障的處理,亦有一條「非時睡眠戒」强調應修習初夜、後夜覺寤瑜伽,不得貪著睡眠、臥倚的快樂。然而,菩薩戒亦同時規範大乘行者必需奉行多事業的模式,以利樂眾生。因此有「為求利他故,多事業為妙……利他故應作,不作乃為犯」的戒條需要持守。同時亦需要遵守「不為助伴戒」、「不往事病戒」、「患難不慰戒」等,即修習菩薩道者,必需負起開解、安慰他人、照顧病者,及安置他人於善處等的任務。急人之急,這可以是日夜顛倒的事!應可容有較大的彈性來處理作息時間。彈性處理並不等於不精進,如菩薩以利益眾生為前題者,即使是預定的禪修時間也得取消或延後,以先處理利益眾生的事,除非自知該次修習能有突破性的進升,例如自知該坐能夠見道,或能夠進升禪地,在這情況下,不往助伴也不算犯戒。還有,菩薩行者除了以上履行助伴、事病等任務,也需要參與聽正法及為人宣說正法(弘揚佛法)等事宜。在這多事業的情況下,修菩薩道者,無論是出家還是在家,也較難有規律性的作息時間!筆者很多時也整理資料直至深夜,總覺得晚上較能靜心思考,直至覺得不行了、該睡了才去睡,只要第二天能睡至自然醒,便覺精神飽足。
其實世尊也不主張弟子以過度消耗身心的方式來修行,例如當阿那律受責後堅持不眠而致眼疾時,世尊即加以勸導,對那律說:「汝可寢寐。所以然者,一切諸法由食而存,非食不存。眼者以眠為食,……」由此可知適度的睡眠,並不是一種過失。佛教的「食」有滋養、饒益、潤澤、的意思,因此睡眠對眼根有滋養等的作用。
如此看來,學佛者無論是大乘或是小乘,都不應在睡眠上耽誤過多的時間,只在應睡的時段才睡,並應竭力消除用功修行時的睡意。同時對於睡眠的質量也有要求,應以光明想入睡,在睡眠中亦保持正念、警覺身心,不可過於沉睡。這與一般人因讀書、工作、玩樂,或其他事情導致睡眠不足而渴求睡眠的情況,乃至但求一夜無夢、睡得深沉的欲求,大相逕庭。
醫學所對應的,正是一般大眾於現世的安樂,因此所有有關睡眠的研究和治療,目的都是為使人們能夠容易入睡,並能獲得美滿香甜的睡眠。筆者因寫這篇文章,在眾多提倡應按著日照及黑夜作息的論說中,見到有學者指出,在印度阿育吠陀醫典中,有一部《妙聞集》從信仰角度出發,視睡眠為「罪惡」侵蝕眾生。而成於印度西北方的《闍羅迦集》以追求真理/實相的角度,認為睡太多或不睡,都是有問題的,這與現代醫學相應。但最特別的是,這部醫典除了分類不同體素者的睡眠狀況,指出某類體素者不可睡眠不足,而另一類體素者則不宜多睡之外,亦指出這類人是適宜日間睡,及睡至日中,反而如能晚上不睡,會有所裨益!並認為人應根據各時段的體素變化來調整作息,例如應在(具體來說是在日出前一個半小時)早起,並採行某些養生習慣,因為這時是接收神性知識的最佳時間,適宜打坐及學習。這是筆者從未聽聞過的醫學對睡眠的獨有說法。與佛說的於後夜時分應速疾起床修禪甚為相似!但在睡姿方面,阿育吠陀醫學則認為應依個人體質而定側臥位置,並不如佛的只應依右脅側臥。還有一個觀點,認為睡眠可讓人的感官放鬆,使一種支持生命的活力素自由流動以滋養全身,並於睡眠時可驅散自我的蒙敝,在一段短時間內不受感官經驗的制約,因此也就不會產生甚麼身份認同,內心也就跳脫肉體感官而能無所羈絆,這時能有具精神啓發效果的夢意象或夢境,從無意識底層帶到意識層次,人透過它即可體會深層精神境界,若能在此時醒來,即可在生活中將此等精神啓示應用,尤如太陽光明照亮萬物。這可算是給予睡眠更高的評價。
筆者認為對於但求速疾脫離三界的修行者來說,寧捨身命而精進修行,他們應視睡眠為蓋障,這是無可厚非的。至於菩薩以三大無量刧作自利利他之行而言,休息只為走更遠的路,利益更多的眾生,應可作適度的調動。而在睡眠的現世利益層面上,筆者相當欣賞《闍羅迦集》的以人為本,因應不同人的體質來調節睡眠的醫學角度,以及它對睡眠的正面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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