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喜歡中國戲曲,也一向喜歡地方戲。是的,相對於京、崑等國劇,一些鮮為人知的地方劇種也許顯得粗糙簡陋,與文人雅士未必搭調。地方戲獨有的泥土氣息,還有率真的庶民風情,卻是高度程式化、千錘百鍊的大劇種沒有的。
學佛之前,有時會覺得戲文創作裏的忠孝節義過於簡單或順理成章,彷彿與現代社會的價值觀和實態脫了節;又因為戲曲是老百姓的消閒活動,故事多以大團圓結局告終,不免流於理想化,甚至天真。儘管如此,學佛卻讓筆者更加明白這個道理:簡單,其實可以充滿力量,關鍵在於我們有否認清人生的價值,是否願意敞開心扉,去相信自己,相信別人──選擇去相信。
戲曲世界裏簡樸的人情世情、清晰的道德倫理觀念,給我們營營役役的都市人,好一些「溫馨提示」。
百行莫先於孝
今年,康樂及文化事務署主辦的中國戲曲節,首次以個別劇目作為專題推介,廣邀三個地區的戲班搬演源自佛教經典的目連戲,試圖較全面呈現這個宗教劇種的面貌。
目連是佛陀十大弟子之一,相傳出身於婆羅門的僧侶貴族,以神通第一著稱,能輕易飛越兜率天,故又有神足第一之譽。他又稱摩訶目犍連(Mahāmaudgalyāyana),「摩訶」者為大,「目犍連」有兩意,一為采菽氏,指其為採豆氏族之後裔,一為萊菔(蘿蔔在中國古時的名稱),有說其所採之豆即為蘿蔔。漢人則予以他另一名字:羅卜,與原名相映成趣。
目連戲是指以「目連救母」為題材的戲曲劇目。晉武帝年間譯成的《盂蘭盆經》是專說目連救母故事的佛經,被喻為中國佛教的孝經,盂蘭盆是梵語Ullambana音譯,意即「倒懸」,即人被倒掛在空中,表現了目連母親劉氏在地獄受苦的慘況。《盂蘭盆經》講述目犍連證得神通後,赫然發現母親劉氏生於餓鬼中,遂以鉢盛飯往餉其母,飯未入口卻化成火炭,無法吞嚥。佛告目連,在七月十五日佛歡喜日或僧自恣日,以飯食等供養十方僧眾,廣為布施,現世父母便可脫三途之苦。[1]
足本亮相,難能可貴
目連戲的最早演出,有文字可考的是北宋末年的《目連救母》雜劇。至明朝萬曆年間,徽州祁門一位篤信佛教的士人鄭之珍(1518-95),把民間不同的目連戲演出本,整合成為102齣的巨構傳奇,題為《目連救母勸善戲文》,主題方面突顯了佛教勸善懲奸的要義,以及目連的孝心。明代儒、釋、道三教調合,故目連戲也夾雜了佛教以外的其他元素。其後,目連戲流佈全國,不同戲班按照各自的戲路和特色演繹,近代卻通常只以個別的散折出現舞台,全本大戲極為罕見。今年戲曲節安排了福建的打城戲分上、中、下本連演三晚,還有湖南省的祁劇演出一晚的足本大戲,非常難得。
今次目連戲匯演涵蓋三個劇種,計有福建的打城戲、湖南的祁劇、安徽的祁門目連戲。康文署經理(戲曲節目)魏紫燕小姐表示,以往編排不同劇種的演出,發現目連戲很有特色,故網羅了三個能夠較為完整地演出目連戲的劇團,嘗試較全面地呈現它的面貌,也好讓觀眾對比研究。
「翻查目連戲的歷史,早年一直是民間創作,在草台、祠堂、野地上演出,後期才發展成為專業的舞台演出。今次三個劇團展現了目連戲的不同形態:祁劇是舞台精品化的大型製作;打城戲雖然也是專業舞台演出,但比較原始,沒有太多包裝;安徽祁門目連戲則為業餘組織,演員都是農民,為了這次演出暫停農務,兩條村子(歷溪村、栗木村)動員所有可以演戲的人,是民間自發的創作。」魏小姐補充。今次,邀請非專業演員的農民來港演出,更是冒險之舉,對於看慣一流演出的香港觀眾,也是挑戰。「這種形態的演出從來沒有在戲曲節出現過,希望觀眾能以更宏觀的角度欣賞。」魏小姐喜見目前的票房反應理想,認為香港的戲曲觀眾甚具視野,包容度高。
打城戲:碩果僅存
為聯演揭開序幕的,是打城戲的上、中、下本《目連救母》。打城戲(又名和尚戲)是中國唯一由道教、佛教超度儀式演變而成的劇種,現時是全國少有能完整演出目連戲的劇種。據聞,國營的打城戲劇團在文革期間被迫解散,文革過後,其他劇種得以恢復,唯獨打城戲因其宗教元素而沒有得到扶持,瀕臨滅絕。今次首度來港演出的福建泉州市吳天乙打城戲傳承中心為民營劇團,由打城戲傳人吳天乙創立,屬於國內其中一個「天下第一團」(某劇種全國唯一僅存的戲班)。筆者看過《目連救母》的錄像,演員和整體製作的水平相當理想,值得香港觀眾踴躍支持。
打城戲祖傳的《目連救母》原有74齣,需四日四夜方能演畢。吳天乙去蕪存菁,把內容集中體現目連救母的孝行。《盂蘭盆經》沒有詳述劉青提的罪狀,此劇予以詳細交代:傳相七代持素,廣濟孤貧,其妻劉氏因夫君行善一世卻未得長生,認為行善沒有善報,故背子開葷破戒,殺狗齋僧,拆化緣橋,燒齋僧館,革逐五百僧尼。劉氏下地獄受苦,子羅卜削髮為僧,肩挑經文和母親真容,往西天請法救母。
羅卜矢志救母的孝義,在此劇發揮得淋漓盡致。〈雙挑〉一折,觀音為考驗羅卜的意志,差白猿搶去他的經擔跳落深淵,羅卜奮不顧身隨後跳崖,面無畏色;此外,孝子峻拒女色引誘,無懼猛虎施威,更在地獄代母受刑,終於孝感動天,救出母親之餘,地獄的冤魂餓鬼也一同獲釋。劇情把個人家庭的困境連繫到眾生的福祉,意味深長;劇中,佛祖又向眾人宣說:「古今無二理,聖凡同一心」,對我們所謂末法時代的佛子,是好好的提醒。
打城戲在繼承傳統之餘,別開生面。鄭之珍原著版本中,觀音遣白猿護送目連西行,打城戲則加插原為盜賊的雷有聲,以丑角應工。雷受到羅卜救母的孝行感動,一同前赴西天求法救父,其後卻敵不住酒色引誘而打退堂鼓,兩位孝子一莊一諧,對比鮮明。至於藝術特色,打城戲展示多種科儀表演和「百戲」特技,如〈鐃鈸鬥虎〉一折,觀音命飛鈸羅漢耍鐃鈸驅退猛虎,用得相當合理,是雜技與戲劇藝術的有機結合。另外,吃火吐火、吃紙拉紙、落鐵器等特技展演,同樣富有宗教和地域色彩。
祁劇:高亢粗獷
來自湖南的祁劇,由三種不同聲腔(高腔、崑腔、彈腔)組合而成。明朝早年,弋陽腔(中國戲曲最早的成熟形式「南戲」四大聲腔之一)由江西傳入祁陽後,與當地民間藝術和風土習俗融合,發展成為有高腔、崑腔、彈腔的地方戲曲。今次湖南省祁劇保護傳承中心呈獻的《目連救母》為高腔本戲,風格高亢潑辣,武打情節甚至用上真的鋼叉,並有叠羅漢等大量特技與功架展演,其中,飾演劉氏的主力演員肖笑波的跌撲翻打,相當厲害。
目連戲常有鬼魅角色,其造型卻大多活潑可親,正如魯迅先生所言:「鬼而人,情而理,可怖而可愛。」看看祁劇中踩高蹺的白無常,自會明白。另外,這次祁劇展演還以折子形式搬演目連故事,計有〈辭庵〉、〈雙下山〉及〈佛貶桂枝〉。2011年,《目連救母》已在香港首演,大獲好評,今次載譽重臨,精彩可期。
祈門目連戲:鄉土人情
今次為了來港演出,安徽祁門縣歷溪村和栗木村一眾村民暫緩農務,排演本來只在村中祠堂得見的祖傳目連小戲。祁門目連戲喜劇色彩濃厚,以娛樂普羅大眾為旨,不避俚俗,展現簡樸的道德倫理觀念。劇情刻意對照目連父母二人的因果:父親樂善好施,廣助貧苦,深受愛戴,死後升天享福;劉青提則不願持素,殺狗開葷,打僧罵道,終墮地獄。康文署魏小姐並指出,祁門目連戲集中鋪演救母主線以外的故事,以寓言形式導人向善,呈現了目連戲寬廣的內涵。
目連戲內容跨越佛國仙土、人間地獄、神佛人鬼,戲曲藝人更常說:「世上有的,目連戲裏全有;目連戲裏有的,世上不全有。」歡迎大家探索這個大千世界,細味箇中的質樸人情。
編按:今屆中國戲曲節的目連戲系列由6月23日開始,詳見www.cof.gov.hk。
[1] 東蓮覺苑月前舉辦供僧法會,背後有著相同意義,報道文章可見http://mingkok.buddhistdoor.com/cht/news/d/465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