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伯一生打過兩份工──三十歲前捕魚,三十歲後修理機械。在他十八、九歲時,有次出海捕魚,看見一個麻袋在海面上浮浮沉沉,他好奇裏頭裝著甚麼?撈起來鬆開繩打開一看,竟然是個小孩的屍骸。
「我只看到他的頭,大嚇一跳!趕緊把他扔回海裏,很驚!」生伯突然嚴肅起來,思緒追溯到昔日的海上,「天空瞬間佈滿烏雲,颳起怪風,海面翻起巨浪,猛打船舫,連桅杆都折斷了。」
想起那次的詭異際遇,生伯耿耿於懷,深感抱歉,他相信小孩是有求而來的。
「以前我會嘲笑別人蠢,寧願省吃儉用,花錢買金銀衣紙燒給先人。如今活了一輩子,我才明白人人都有自己的命數,不得不信。」
生伯八十九歲,身材不高,但骨骼健碩。他頂著鴨舌帽,半躺半坐在病床上看報紙,只見一張報紙被摺成平板電腦的大小,字很小,他瞇起雙眼像小學生一般認真地閱讀。生伯不苟言笑,他不吭聲時,別人會以為他在生氣。他有重聽,跟他說話必須挨近他耳邊,一句一句大聲地說。
「為何不看雜誌?有圖片,比較輕鬆。」我提議。
「看新聞可以知道時事。以前我會用辭典輔助,現在不用也能看懂八九成。」
「內容還可以嗎?」
「相當枯燥,但也無所謂了,只為打發時間。」住院的日子百無聊賴,如果健康沒有起色,更是度日如年,磨人心志。
「你相信五福嗎?」生伯突然問,「我的媽媽在吃飯時卒然昏厥過去,送到醫院已經沒氣了。我的哥哥也走得快,那天他說很不舒服,要太太馬上替他淨身,說淨身後就要走了,他真的說到做到。」
「你能接受嗎?」我問。
「這樣好,不用捱苦。我跟哥哥自小有很多爭拗,打架是平常事,但我總是讓著他,即使後來將漁業拱手讓給他也在所不惜。」說著,生伯已熱淚盈眶,「我佩服他說走就走,不拖泥帶水。」
「醫生說我有血病,總之是治不好的,但我不在意,反正已一把年紀。」
不知生伯內心有沒有罣礙的事?他會不會也希望像媽媽、哥哥那樣,身無病苦,自知時至?
「幾年前,我大兒子膽有事,割了,後來他便以養病為由,不再工作,我認為懶惰也是原因之一。我有五個兒子,除了大兒子外,其餘的都已成家立室。可惜至今只得一個男孫、兩個女孫。」生伯頗介懷子嗣單薄,說著又潸然淚下,「這是我的命,我接受!我對家庭盡責盡份,問心無愧,沒有遺憾!有人需要幫忙,我都盡力相助。最多謝我的女人,跟我同甘共苦。」
The Last Dance: Encountering Death and Dying一書中提到,「傾聽病人的生命故事遠比病歷上記載的更為重要。」生伯從未跟任何人說過他的故事,如今在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面前,因為建立了信任,他有機會一一宣洩。宗惇法師在《生命奧秘:十六個生命的靈性對話與臨終學習》書中寫道──
我們可以透過生命回顧,讓一個人回到歷史現場,抽絲剝繭,讓病人看清楚事件的原委,賦予新的角度看法,釋放衝突或不滿,重塑生命態度……
即使是負向的經驗,讓病人有機會說出來,就有機會得到療癒。
因為我們相信,當一個人的問題被聽見、被理解的時候,他的問題就開始得到解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