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盡頭傳來陣陣呻吟聲,已經持續好一陣子。
病房助理、護士走過時都忍不住過去慰問:「怎麼啦?哪裏不舒服?」可老人家無法說話,繼續「啊啊」地叫。我原是探望對面床的院友,但老人家的叫喊聲讓人心煩意亂,同房的人都默默忍受著,大家都有自己的苦,誰顧得上誰?
我走過去。老人看上去有九十了,短短的華髮,乾燥的臉蛋,瘦削的四肢,置在鼻孔裡的導管正在輸送營養液。
「婆婆,是不是很辛苦?是啊,知道你很辛苦。」我試著安撫。
「以前不管你有哪些事做得不好,對不起別人,或傷害了別人,內心說對不起,請求原諒好嗎?」每個人一生中總會做錯事,在適當的時候求懺悔,內心會如釋重擔。
見婆婆專注地聽著,我進一步引導:「來,跟著師父念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我配合著她的呼吸,不急不緩,一個呼吸一聲佛號,「對了,真叻!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三時繫念》中道:「清珠投於濁水,濁水不得不清。念佛投於亂心,亂心不得不佛。」
病房漸漸回歸平靜。
另一位老人中風十多年,孤苦無依,長期臥床,同樣無法說話,同樣靠著導管維持生命。聽說她信佛,護士就轉介給院侍部。老人的牙齒掉的八八九九了,只能睜開一隻眼,但不確定能否看見。每次去探她,她都會以皺眉頭、加速呼吸和睜開眼作為反應。
用心去感受,如果躺在那裏的是自己,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而是十幾年,情況又反反覆覆,大概會自問:活著還有甚麼意義?病已夠苦,無人問津苦上加苦。老人的眼屎牙垢唾液等污跡久未清理,蓬頭垢面,衣衫不整,見了就忍不住想幫她清理。
我還是引導老人懺悔往昔所造的不善業,一心念佛,祈求早日脫離苦海。
§
根據2016年的統計,香港男性與女性的平均壽命已超越日本居全球之冠,男士平均預期壽命是81.3歲,女士87.3歲。隨之而來的問題,便是如何在風燭殘年活得有意義、有尊嚴?
李老師鼻樑上架著一副舊款眼鏡,鬚髮黑白相間。一見到我就豎起大拇指說:「你年紀輕輕就能放下一切去出家,實在了不得。」說著,感動的淚在眼眶裏打滾。
問她甚麼病?她說自己沒事,好好的。李老師雖已屆耄耋之年,但說話一點也不含糊:「我告訴你,我年輕時在蘭州大學讀書,畢業後一直教書至今。」
「那是你的終生事業,你教哪一科?」
「中文。」她自信地說,順口念出蘇軾的詩句,一邊作出朗誦的手勢:「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她又說:「我丈夫也教書,教歷史。我們在大學就認識,後來一同來港,孩子都在國外。現在大家都老了,他也病了。」說到這裏,她頓一頓,指向右側的床說:「他就躺在那裏。」
可是她身處的是女病房,她所指的床位是我們一向關懷的阿梅婆婆。慢慢發現,李老師有相當嚴重的腦退化,思緒紊亂,但她永遠記得自己是蘭州大學畢業的,至於丈夫在哪兒?還健在嗎?真是不得而知。如果丈夫就在身邊的認知能令她安心,那又何必揭穿呢?
當人老了,身體功能衰退,判斷能力減弱,性情變幻無常,對時間、方位和人事感到混亂,若有親友照顧基本的需要──漱口、盥洗、梳理、餵食、服藥等,還有衣褲、床鋪髒了及時整理、換洗,雖病卻還是有尊嚴、有福氣的。只是香港人越來越傾向組織小家庭,2016年的數據顯示,三人或以下的家庭住戶佔69%。隨著人口持續老化,今後照顧長者的工作將大大落在政府或安老機構的肩膀上。
佛教院侍的工作是透過陪伴和聆聽,從心靈層面去支援院友和其家屬,適時、適切而善巧地給予安心的方法。生命如一盞油燈,只要油和芯還在,火焰會繼續燃燒。病再苦、再無奈、再絕望,只要壽命未盡、業未盡,呼吸仍會延續。如何在一期的生命終結以前把握好自己?才是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