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紀大了,總本能地為曾受過一些傷痛的心建立防衛網,不易動情,亦容易分辨出真情或假意。看《情繫海邊之城》(Manchester by the Sea)這部情節簡單的電影,卻一而再就給那些細節敲破冰硬的心,眼淚幾次不受控地滾下。
上天是頑童,亦是好的導師
男主角(李)在戲的序幕,開玩笑地要姪兒在他的父親和他之間,只選其中他最能信任的一個陪他去荒島歷險。姪兒選了爸爸,李還扮不忿。豈料幾年後,他的哥哥猝逝,他在哥哥遺囑中才知被委託為姪兒的監護人,那卻是他最不能接受的磨難。佛家說人有八苦,他就見求不得苦及怨憎會苦[1]:因為以前一件家庭悲劇,他一直想逃離發生悲劇的傷心地。但是,一來要等到春天泥土變軟,他哥哥才可下葬;二來他的姪兒不捨得離開他已建有人際網絡的小城,不斷抗拒,也不斷軟硬兼施。總之,他要留下來,面對那些難受的處境,不過,他不知這也是幫他脫離往事枷鎖的轉機。
其實李可以不留下來的。律師很驚訝地發覺他的哥哥沒有和他商量,便在遺囑委託他為姪兒的法定監護人。律師看到男主角的為難,便提醒他是有權拒絕的。但是,他不能接受自己如他的嫂嫂一知丈夫害了絕症,就想抽身逃跑,那是不符合男人世界的價值觀。正如影評人袁瓊瓊所說:這是一部拍給女人看的「男人」電影。[2]「影片裏聚集一切『男性』電影的元素:性,暴力,酗酒,『哥們』情懷,魯莽,粗心大意,不善溝通。所有出名或不出名的『男性』電影,其中都或多或少包含這些。」「而『哥們』義氣,也不是摩拳擦掌幫你討公道那種,只是該做的就去做,不言語。」
男人的世界最大的特色是維持正義和解決問題。男主角與外界還能保持連繫,就在於不斷解決問題。工作上,他是四幢大廈的設施管理員,每日替男女老幼,甚至蠻不講理的住客處理雜務,包括清理廁所穢物及冬季時一日復一日的剷雪。私務上,他要處理兄長的喪事,又要安排姪兒的生活,順帶包括了如何和那處於青春期活躍、直率和自我的姪兒相處。最難的衝擊,當然是要面對已成灰燼那昔日美滿家庭所在的舊地,還有那已再婚及再度懷孕的前妻。
男主角在大部份時間,是一個心思細密又很踏實的男子漢。他接到電話,知道哥哥出事,便清楚地告訴對方自己一小時三十分會到(觀眾後來才明白因為他知哥哥患有心臟病,所以他住在離鄉不太遠的地方),又提醒對方先不要告訴姪兒。在途中,他仔細地向上司報告已安排了一位朋友替他工作幾多天,另有一位會接棒,直至他辦完事回來。在醫院,他冷靜地詢問種種如何處理哥哥身後事的細節,如通知那幾位親友,如何找殯儀館等,並先趕去接姪兒放學,好親自告知噩耗,再接他去醫院看其父親最後一面。
袁瓊瓊很深刻地看到「電影裏交代了男人是如何處理事情的,他們直來直往,粗暴而直捷。就像冰球隊的教練對待派屈克。練球時派屈克被教練罵,似乎對他不滿。但知道他喪父之後,教練把他叫到辦公室去,說他需要時間適應父喪,可以暫時不參加訓練。原本是要表達溫情,但是派屈克說:『我希望訓練可以幫我分心。』教練立刻回答:『冰球要求你全神貫注,不是幫助你分心的。』」
看似不近人情,其實全是實在話。假設一下這教練如果是女性,她的表現一定很溫暖,很撫慰,夾雜擁抱與淚水。而最後她可能就會同意讓派屈克繼續訓練,好『分散』他對於喪父的悲痛。」[3]
男人不擅亦不太願面對感情的事。男主角的姪兒像勉強地去看父親的遺體,不到兩秒便轉身離開殮房,又以和兩女友交往及在樂隊綵排來散心。李接到姪兒的親母來電,猶豫了一會後,手忙腳亂下掛斷了電話。後來姪兒以為他不讓自己跟其母親說電話,還怪責他甚至不告訴他她打過來。男主角一方面道歉,一方面解釋:「我掛電話是因為我不知道要跟她說甚麼。我沒告訴你,是因為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
「同樣的,李後來與前妻蘭蒂見面。蘭蒂一開口道歉,自己先哭了。而李一滴淚也沒有,只急著想離開。兩個人生命中發生了同樣的悲劇,女人是訴說又訴說,許多的淚水,懊悔,斥責,憤怒。男人卻幾近沒有反應,一味想脫身。」[4]
正如佛洛姆在《愛的藝術》(The Art of Loving) 所說:「(父親)代表法律與秩序。」「父親的良知說:『如果你犯錯,就不能避免你所犯的錯誤的某些後果。』」男人的世界很注重原則,亦重視行動。大部份男人和李一樣,聽到他前妻蘭蒂的激情告白,不太上心,因為她的行動並不一致:再婚又與另一個男人生了孩子。他在警局內詳細地招認當晚大意造成火災的前因後果,無非想法律去懲罰自己,豈料,大家明白這是無心之失而釋放他,他很驚愕又不知所措,更想搶奪警槍自殺謝罪。事後,他默默以不再快樂去補償女兒被燒死的過失。
李的姪兒一直覺得父親的遺體不能早日下葬,要留在冰櫃內,十分難受。他有次打開雪櫃,看到一包包的雪藏雞肉,悲從中來,唬啕大哭。李問他怎樣。他重覆地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躲進房間痛哭,李不惜撞門而入,表示:「你需否我陪你去醫院。我不知道怎樣做。」姪兒想獨處,李說:「我不能讓你情緒崩潰時自己躲在房間。我會靜默地坐在床邊,直至你冷靜下來。」姪兒吸幾口大氣後, 說:「我已冷靜了,請你離開。」李答:「不!」他一直坐到姪兒慢慢睡著。
當年,他的哥哥也是如此。他們兩父子去探已搬離傷心地的李的蝸居。他的哥哥問了他的工作情況,看不過眼李的房子沒有一件傢具,叫他出去選購,李沒多大意願,他的哥哥也說:「不!一定要去。」畫面一轉,他們兩父子幫李清理新梳化的包裝膠紙,他的哥哥滿足地試坐新梳化。
他們兩叔姪在這段等待春天來臨前的日子,經過連番的磨合,各自走出自以為是的世界,體諒及接受對方的原則和堅持。姪兒看到李每次搬家,慎重保存的他三個子女的相架,感受到李不願留下的傷痛;李安排朋友領養姪兒,又賣了他哥哥珍藏的槍枝,姪兒遂可如願留在家鄉,又保留其家由祖父傳落來的漁船。另外,他要找的新房子要有多一間房,好讓姪兒到來探訪時留宿──李算是走出了一步,讓親人可步入他本已封閉的世界。
編劇觀察入微,洞悉人性,又充滿睿智。電影由種種細節,塑造每位人物的性格,真實地交代他們的生活及故事,沉穩又動人地呈現世間的無奈及有情。難得是「電影以幽默的口吻,訴說最深刻的悲劇。[…]姪子性格討喜,亂搞男女關係,和嚴肅的主角擦出惹笑的火花,幾場戲都很有趣。無論是主角訓導孩子要用安全套、討論用汽車冷藏父親的遺體,都同樣令觀眾捧腹失笑。」[5]
對於我們這班凡夫俗子,驚天動地、盪氣迴腸的大事應不是我們今生的戲份。不過生命中總會發生過一些小事,使平淡的人生產生一圈圈的漣漪,令我們感動,亦令我們覺得此生還是值得來走一趟的。
[1] 《大毗婆沙論》云:「不可愛境,與身合時,引生眾苦,故名非愛會苦。」意即不可愛的對境常出現在自己身上,或者自己面前,引生各種不同的痛苦,這就叫怨憎會苦。當然,怨憎會苦的定義,還有很多解釋方法。(節錄自網上文章:索達吉堪布「前行廣釋,人類之苦──怨憎會苦」)
[2] 袁瓊瓊:《情繫海邊之城》,一部拍給女人看的「男人」電影
[3] 同上文
[4] 同上文
[5] 高堡戍:《情繫海邊之城》──愛的機會永遠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