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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的大考驗

我在學習“獨”,也鼓勵人不怕“獨”,但是《禮運大同篇》所講的鰥、寡、孤、獨的“獨”,卻是人生的大考驗,我不知道能不能面對得了。

現在人均壽命長,老年的“獨”,遇上的機會率高很多。垂垂老矣,形單影隻,活動能力越來越少,怎樣才可以避免淒苦零仃之感呢?

日本是個老人社會,所以很關心老的問題。有一本日本書把50歲到75歲,稱為老年的活躍期,這時人生擔子放下了,可以為自己而活。又說老年的早期,身體還健康,要活得快樂,到老年後期,就要活得優雅。

杜甫活不過60歲,李白也不過62歲,所以50歲確是步向老年。但現在的人長壽,說50歲進入老年初期,真有點嚇人。不過,心理上有多年輕、還能活多少年是一回事,從50歲開始,身體機能日漸衰退,卻是千真萬確的。面對體力日衰,似乎男人比較女人難適應,老男人一般沒有老女人活得開心自在。大概人年輕時越有能耐,就越難接受日漸就衰的事實吧。

我們看著幼兒一天一天長大,從可以爬到可以行到可以走,其實只是些基本的能力。但是幼兒啟動了“可愛”機制,加上前途無量,所以旁觀的人看幼兒學會做簡單的事,也由衷地高興。而老年人日暮途窮,一天一天丟失能力,旁觀的人要盡心起勁也就不容易了,厭老是很自然的情緒。

有時我疑心人老變醜、能力變差,連自己都覺著討厭,是讓人逐漸適應死亡的過渡。

可是,那怕天意設了這個過渡期,心理上還是不易接受得了。

青、壯、中年時期,心靈勇敢就不怕“獨”。到了老年,勇敢大概不需要了,你不找“獨”,“獨”也到來。這時候,大概心靈豐富才有可能面對“獨”的磨煉。

我從年輕時一直留心這豐富心靈的養料可以有甚麼。有人是友情,有人是義工服務,有人是消閒興趣,包括書畫、旅行、廚藝,甚至買股票、打麻將。

除了打麻將之外,我種種都有興趣,而更有興趣是讀書。在經過人生種種、世情種種之後,讀起書來,大概會更入味,對世事的看法也更全面一些。而讀書基本上是個人活動,是“獨”也可以做到的。

有一個身體不強壯的女性學者朋友,最近徹底退休,雖然時常生點小病,卻來信說“進入老年前期,幸福指數是最高的”。我看了之後,好像我也有希望了,最少將來如果進入老年前期,就該有希望吧?

她生活在中國大陸,一生無大風浪,但從前常常看不慣眼前的現實。現在的她在信中談到老年幸福,說:“對我來說,最主要的是對人生與中國的變化,都持十分達觀的態度了,這樣心境愉快且淡定。”

這句話實在是好,是看破而又不絕望。人生最後的悟境,大概都有這一層因素。朋友是因為旅英的見聞,毅然重讀英國近代史,而有這感悟的。有關幸福,容我以她為前驅。只是年青時,總不易達到此境。

老年前期,人生可以最幸福,這是上天對人的一大恩賜。能悟的人有福消受。

老年後期,“獨”變得更不易應付。《天使的左翼》的作者是個孝子,侍候了老病的母親八年,寫到已行動不便的母親受柏金遜症影響,開始忘記怎麼寫字。一生認真的母親竟然畫了個圈,代表寫不到的那個字。孝子明白母親的苦況,也佩服母親坦白表現自己已失去基本能力。那要勇氣,那怕面對的只是自己的兒子,也要勇氣。即使有孝順的兒子,老母親幾年裡的幸福也已經縮減為等兒子晚上回來坐在左床沿跟她閒話。長長的一天,漫長的“獨”。

最難受的,是那些曾經絕頂聰明的腦袋,卻受了老年病患的困厄,再活躍的腦電波都只能自己知道,不能表達。這一個被囚的靈魂,對未來前路,真是啞子吃黃蓮,心中有數。頭腦越能明白,心裡就越痛苦。《讀書》的主編、社會語言學家陳原臨終前幾年就是這種狀態,認識他的後輩有時見他低下的頭泛出一滴淚,無不長嘆奈何。而他發病幾年,也終於沒有再說過一句話,離去了。

人縱使明白無常,仍是不捨,可能越聰明的人越免不了,在無能改變的“獨”裡自傷。

有個聰明而精進的朋友說,如果他遇到同樣情況,只剩下心靈和腦袋聽指揮,他就一心念佛或者參禪,直參個桶底脫落。

好!老年後期,如果肉體做不到活得優雅,那就讓心靈做吧。不過這功力也得由未老的時候修養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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