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佛教院侍部的電話響起,在話筒另一端的護士說:有位院友因中風入院,情況很危急,不能做手術,家人希望院侍過去給他祝禱。
小小的獨立病房擠滿了家屬,大家緊挨著病床,心急如焚,卻愛莫能助。
「昨夜爸爸仍上夜班,今早交更時已語無倫次,但他堅持到回家,坐在梳化上才暈過去的。醫生檢查後說嚴重腦溢血,已無計可施。」兒子說著便哽咽起來:「他一生勞勞碌碌,工作到最後,卻沒有享到福。」
七十出頭的黃生相貌慈祥和藹,已進入彌留階段,他臉蛋泛紅,一對耳垂脹鼓鼓的呈棗紅色。他氣若游絲,偶爾吐出一口大氣,又下意識地郁動身體,似在掙扎想起身的樣子。身穿校服的小孫女輕聲喊道:「爺爺,起身了!」但見爺爺沒有反應,頓一頓又說:「爺爺,我愛你。」
子女、媳婦逐一上前跟他說話,重點是道謝、道愛、道歉和道別。黃太坐立不安,一直在抽泣,不時捏他的手臂、搖他的肩膀央求道:「你醒啦!醒來就沒事了,別丟下我啊。」大家都由她。自從兩個內孫出世以來,她就常常忙裏忙外,非常周到,無微不至,有時索性在兒子家過夜。此時此刻她的內心愧疚、遺憾至極。
下午我們再去探望黃生,他已瀕臨死亡邊緣。一個呼吸和另一個呼吸間隔的時間越來越久,呼氣明顯比吸氣長。他血壓高漲,全身發燙,漸漸便沒有了氣息,唯一的生命跡象是脖子上的脈搏拼命地、不規律地跳躍著。身為護士的媳婦很清楚實情,她知道死亡即將來臨,含著淚請老爺勿牽掛,要往光明的方向走。大家都感受到黃生已準備好,只差太太一個支持。
剛吃過止暈藥的黃太已心力交瘁。「怎麼不呼吸呢?你呼吸啊,沒有呼吸是不行的。」在生死一線間,她仍傾力挽留。
我說:「黃生,你是有福之人,你有個盡責的好太太,她不但把家裏打理好,又盡力照顧兩個孫子,好讓兒子和媳婦能安心工作,也因為這樣忽略了你,你從來沒有怪她是不是?」我嘗試化解太太的自責。
「他不會,無論我做甚麼事他都會成全我。」太太說。
「是啊!他不但沒有怪你,而且感謝你。」我繼續說,「現在他的身體壞了,靠不住了,需要先去阿彌陀佛那裏,你能不能支持他?」
「我說不出口。」要與至親道別何其困難,誰願意把最愛的人送走?
但我強調:「我們不是放棄他,其實是因為愛他,不願見他受苦,才支持他做的決定。」我再說:「死亡不是甚麼都沒了,生命會延續至無限的未來,他只是先行一步去阿彌陀佛那裏,今後因緣際會時必會再相逢,要在淨土重逢。」
太太點點頭認同,深深吸一口氣後說:「無論你做甚麼決定我都支持你,以後我們一定要再見,你要等我。」說完已哭成淚人。
無常來的如此突然,叫人措手不及。可媳婦回想暴風雨來的前夕,她已觀察到老爺臉色蒼白,且消瘦了,內心有不祥的預兆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家人在黃生口袋裡找到一張字條,上面寫著「青松觀」三個字。原來黃生的父母就供奉在那裏,可是字條意味著甚麼呢?他是不是在出事前寫下的呢?這一切唯有留待家人商量。
關鍵是,有了太太的成全和子女的承擔,黃生很快便離開了,嘴角揚起一抹淡淡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