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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姓兒

編按:自2014年開始,鍾玲教授每月都會寫一篇佛教短篇創作,名為掌上小說。這些作品以一般人為對象,希望讓大家從中得到一些小領悟,讓精神境界得以提升。

周姑才二十三歲,但皮膚乾枯,瘦得像竹竿兒。她在日落時分停了織布機,到後院去找劈柴的忍兒。七歲的忍兒有十歲的個頭,他正背對著她劈柴,劈柴動作很有韻律,口中低吟:「二由一有,一亦莫守。一心不生,萬法無咎……」

周姑望著兒子堅實的身子想,他給她帶來極大的屈辱,但也總不時帶給她驚喜。八年前她才十五歲,肚子突然大起來,父母逼問她是哪個男人,她總說沒有,她的確沒跟任何男人有過關係。父母把她趕出去,她由濯港鎮流浪到黃梅縣城靠打零工賺點錢,快臨盆時,以乞食求生。後來想起來,她在溪邊洗全家衣服洗累了,會到一個小岩洞小睡。是睡著時出了事嗎?但是那岩洞只容得下一個人。到底忍兒是怎麼懷的呢?縣城那幾條街的人都喊忍兒叫「無姓兒」。忍兒只平靜地望望對方,既不憤怒,也不羞慚。他像他的母親一樣堅強。

她跟打柴的兒說:「回去了。」忍兒回頭對她微笑,收拾地上散亂的木條,迅速地把木條織布似地搭好,一層一層地,他甚麼都不需要人教,自己會做。記得在溪邊的軟草上生下他,用小刀割斷臍帶,嬰兒的哭聲嘹亮。她想自己活不活得下去都成問題,孩子跟著她太苦。身旁有一塊樹椿浮木,她把嬰兒放在木椿凹處,掙扎著把浮木放到水上。飄走罷,希望有善心的富戶收養他。然後她到那個小岩洞昏睡了一天一夜,醒來心中掛記嬰兒,走到水池張望,那塊浮木還在水邊,不但沒流走,不然往上游移動了三十尺。她撈回浮木,抱起嬰兒,奇怪的是,經過一夜初秋的寒涼,嬰兒身子依然溫暖,臉色紅潤。她抱緊他想:「再也不拋棄你了。」

母子二人走出東家洪員外的大門,周姑問兒子:「剛才你劈柴的時候唱的是甚麼歌?」

「那首歌叫『信心銘』。」

「是誰教你的?」

「是個年紀大的和尚,他在路邊的亭子唱這首歌,我請他由頭到尾慢慢誦兩遍給我聽。」

周姑想,忍兒聽兩遍就記住了,她臉上現出遺憾,可惜沒錢送他上私塾。

他們回到露天的棲身處,是李鐵匠店後牆的屋簷下。周姑到市場去收些菜攤賣剩不要的菜,還買兩個雞蛋給兒子吃。忍兒到鐵匠店門外的路邊踢鍵子。

落霞為迎面走來的兩個人剪出身影,兩人都著長袍,手持錫杖,是出家人。忍兒站定看他們。走在前面的個子很高,走在後面的背著行囊。高個子三十歲左右,面貌英俊,讀書人的樣子。忍兒注意到他眼中的柔光,這個和尚的心好仁慈,全城人心中的仁慈加起來才有那麼多。

信禪師正在趕路,由湘北黃梅山的幽居寺到江西盧山的大林寺去講經。他看見前面這個小孩,身上的衣褲縫了很多補丁。晚霞映照這孩子紅潤的臉,一雙大眼睛瞳子一抹藍色,雙頰隆滿,身子各部位也隆滿,牙齒細密整齊,雙手過膝,手指細長,還有只有他信禪師才看得見的,在小孩雙眉之間中心點,發出一小撮白色光芒。三十二相中他有那麼多相,找到他了。

禪師身後的侍者低聲說:「他就是外號『無姓兒』的小孩。」

禪師走到孩子面前說:「孩子,你有姓嗎?」

忍兒答:「我有性(姓),但不是平常的性(姓)。」

禪師問:「那又是甚麼姓呢?」

忍兒答:「是佛性。」

禪師和侍者都笑了。禪師問孩子:「你認得我嗎?」

忍兒望著禪師慈愛的臉,跪下來說:「你是我師父。」

禪師把忍兒拉起來,說:「那你就跟我走罷。」

他對侍者說:「這是個不平凡的小孩,三十年後會光大佛門,你帶著孩子去見他的家人,說禪門的信禪師想要收他為徒。你還要安頓好他的家人。」

侍者跟著忍兒來到鐵匠店後牆的屋簷下,見到一個削瘦的婦人用小泥爐在煮芋頭。侍者把他們師徒去大林寺的盤纏全數給忍兒說,等一下你給你母親。侍者向周姑打個問訊,說明信禪師想收忍兒為徒。周姑的眼睛一亮,說:「就是那位三年前大饑荒救我們的信禪師嗎?他帶著師兄弟和信眾到山上採米蘭和蕨根,做成粑,施給我們饑民,要不是他,我們母子活不過前年。當然,忍兒能跟他是他的福氣。」

她向侍者合十為禮。忍兒向母親跪下,磕三個頭,把師父的盤纏奉上給母親,說:「娘,以後我經過縣城會來看您。」

當晚師徒三人在縣城外的寺院掛單,繼續去大林寺的旅程。

貞觀年間,信禪師六十五歲時,把衣缽傳給四十三歲的忍禪師。信禪師七年後圓寂。因為追隨忍禪師的出家者眾,他在黃梅山另建東山寺,寺中出家弟子近千人。
 

《佛門網》蒙鍾玲教授允許刊載掌上小說系列作品。本篇原載於台灣聯合報、香港大公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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