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我在某間寺院掛單,寺裡有位信眾患了末期癌症,住進了安寧療護中心。我陪同師父前去探望。天氣一如往常的濕冷,病房內濃濃的藥味,混夾著絕望的氣息,讓人不由自主地打冷顫。
療養中心的病人不多,雖然是由巫裔人士營運,但病患中也有華人和印度人。走到該信眾的床邊,他側着面痀僂地躺着,瘦骨嶙峋,氣若游絲。向他問好,他望了一眼,便別過頭去,沒有回應,態度很冷漠。
聽說,他擅長園藝,曾在寺裡住過一段時間,後來病了,就回家醫治。他五十出頭,未婚,甚少跟家人聯繫,孤伶伶一人,和寺裡的信眾也不多往來,人緣非常淡薄。探望他的人,提醒他要求生淨土,他卻不理睬,甚至嗤之以鼻。他的情緒很反覆,很多時充滿怨憤,起初沒有人知道為什麼,慢慢才了解,他怨恨家人平日沒有給予關愛,怨憤寺院在他病後不予照顧。
當初,見他孤身一人,為了餬口,經常要找工作,反正寺裡需要人整理花草,師父就讓他試試。可是他常不服從安排,也不聽大眾勸諫,一貫我行我素,當然更不會反省。
當滿心充塞着怨與恨時,莫說一心念佛,就連生點善念也難。
死到臨頭了,師父們知道他的情況不樂觀,不想他抱恨而終,憫念他曾在寺裡幫忙,決定把他接回寺去照顧。聽到這消息,他若有所思,默默點頭答應。在我們的鄉俗,死,最有福是能死在家裡。
從療護中心到寺院,足足五個小時車程,為免途中出現狀況,師父請醫護人員做足準備,並一路陪伴護送,還悉心安排了較幽靜的房間,全日有人輪替照料。除了念佛,也在他耳邊說關懷、感謝的話,提醒他要放下一切,要把握自己。但看來他無法放開,他對親人不來探望、照顧一直耿耿於懷。
回到寺裡第三天,他便鬱鬱往生了。我們圍着床邊助念,大家都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壓迫感,即使深深呼吸,依然快要窒息,無論怎麼使勁,腦袋就是不聽使喚地昏沉,很難提起精神去念佛,或生起愛心給他祝福。
師父很慈悲,親自替他淨身,然後換上海青。他皮包骨的,像一具骷髏,四肢僵硬,口微微張著,臉上的肌肉有點扭曲。師父小心翼翼地幫他穿海青、穿鞋子,一面說法,一面輕聲安撫:「來,放輕鬆,乖,聽話……很好。」
人走了,仍然帶着對家人的怨憤。或許,還有掛念。
他有個心願,希望走後能有一堂佛事,希望骨灰能撒到大海,他悉心留下一筆款項,足夠所需開支。一生很少細心計劃過生活的他,也許這是最後最大的鋪排。
最終,他的家人出席了喪禮。那一刻,不知他會否感受到一點溫情?
一直以為沒人關心,原來那份情一直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