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在那戰火四起、街巷多毀、滿目瓦礫的年代出生、成長。一九三七年底,日軍佔領南京,在南京經商的父親頓失音訊。一九三八年初春,母親帶我到南京尋找父親的下落,遇到一位棲霞山寺的師父,問我願不願意出家做和尚?我回答:「好!」於是我就出家了。
因為與尋找父親有關,所以我的出家因緣,也算得賜於父親。所謂「木有根,水有源」,每件事、每個人都有他的根本;父系與母系的家族,是我血脈的源流,回溯一些家族鄉土相關的事情,以示對此生的銘誌與感恩。
我的父親李成保先生
過去有許多人會修寫家譜,以此記載家族的傳承。儘管我也會想了解過去家族的情況,但由於我的先人沒有做過一官半職,也不是富貴之家,親族人口並不繁茂,因此沒有家譜,成為遺憾的事。
從小,舉凡與家父有關的事情,我都想了解。據說父親出生二十八天後,我的祖父就去世了;少年時期,才十四歲稚齡,祖母也相繼離世。父親是單傳,沒有兄弟。父親上面有個姊姊──我的姑母,嫁到離我們十華里以外陳家店這個地方,應該也屬於揚州轄內。只記得自己七、八歲的時候,父母曾經帶我去探望她一次,現在也記不得姑母的樣子。一直到兩岸開放探親以後,才知道我還有兩個表哥,也就是姑母的兒子,在上海市府的單位當個小職員。
據說父親未結婚前,經營過香燭店,經常與寺廟來往。閒暇時,也樂於在寺廟當義工幫忙,因此燒得一手好吃的素菜,常被友人請去烹煮齋宴,頗得名聲。父親成家後,陸續經營醬園、成衣店,但都經營不善,相繼倒閉。為了養家,只得外出工作。
我和父親相處的片段記憶,停留在十歲之前。對於父親的年歲,也不十分清楚,只能由父母的生肖去推算;我母親屬虎,她在二十五歲時生下我,而父親屬雞,由此可知,父親生下我時,已經三十歲了。
還記得他工作之餘,偶爾回家探望我們,由於久未見面,過度的想念,我一看見父親,不由分說的眼淚就掉了下來,怎樣也止不住。後來,他長期在南京,直到中日戰爭爆發,因為沒了父親的消息,剛過十二歲新年的正月,我陪著母親四處找尋他的下落。父親沒有找到,卻因他的庇蔭,讓我找到出家的道路。
我父母生養我們四個子女,大哥叫李國華,大姐叫李素華,我叫李國深,小弟叫李國民。我大哥一樣沒有進過學校,但很聰明,他看的書,比我還多。我的弟弟,聽說還做過揚州政協委員。姐姐是在兵荒馬亂的時候,跟隨一群難民到廣西落腳,八十七歲去世。大哥也活到將近九十歲,弟弟李國民則在近八十歲的時候去世了。我們李家與我同輩的親族,目前僅剩我一人。
我的人生就是這樣的奇妙,俗家上一輩的人,除了對父親的記憶甚少,連母親也相隔四十年沒有見面。甚至出家後的祖庭,也只是住過短暫的一段時間。有如人生之過客,誠然也。
我的母親劉玉英——大家口中的老奶奶
母親劉氏名玉英,出生於揚州仙女廟鎮的貧苦家庭,也因此養成一生勤儉的習慣。我的母系親族比較多,外公叫劉文藻,外婆劉王氏,沒有名字──劉王氏就是她的名字。劉家是小康人家,家族裡大概有數十人之多吧,小時候的我,也叫不出他們的名字。
我的外婆跟我母親一樣,生了三個兒子,一個女兒──我的母親。三位舅舅:大舅劉雨庭,做過村裡的保長;二舅劉貴生,是位務實的農夫;三舅劉玉華,做過鄉長、自衛隊隊長。他們四位都高齡往生。
沒有念過書、不識字的母親,卻經常口誦一些令人深思的詩句,例如:「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就是數十年前聽她誦念的蘇東坡詩句。事實上,不只口念、心念,母親甚至以一生的生命來實踐這些詩句。所以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她幾乎都能隨口說來,也就不足為奇了。
童年跟著母親過苦日子,樂觀的母親,雖貧窮卻也不苦,我從未見過她為貧窮煩惱憂愁。她常告訴我們:一個人要能「貧而不窮」,見到琳瑯滿目的物品,只要你不想買,你就是富有的人。基於這樣的理念,她一生不好買,也不好添置物品。有幾次,家裡的錢比平時多了些,她立即拿去換了很多零錢,隨緣施捨,以施捨為富。她的理由是:「一文逼死英雄漢,一文也可救英雄。」
經常,家裡都是家徒四壁、無三日之糧,但她一點都不罣礙,照樣到處為人排難解紛。母親對飲食的需求很淡薄,一九八〇年時母子聯絡上了,七十七歲的母親,看來仍健壯高大。很少人相信,在文革時期被定為黑五類(因我在台灣的關係),每個月收入只有人民幣十一元,三餐不飽的母親,她依然是健康良好。
後來,有機會把母親接到美國奉養,我滿心歡喜地準備各式素菜孝敬她老人家,誰知每一餐飯,她的筷子動來動去,永遠只是豆腐乳、醬瓜兩樣,配上稀飯,偶爾加上一杯茶,這就是她最中意的佳餚美膳。如果要讓營養專家來檢驗母親的養生方式,如此簡單的菜餚,她還可以健康長壽,恐怕成為醫學難解之謎。我想,應該是母親不貪求,不以飲食為養分,她以對人的熱心相助、見義勇為、樂善好施為營養。
母親一生中有幾件得意的事情:一九九〇年,終於來到她兒子創建的台灣佛光山,在兩萬人的信徒大會上,大家熱烈地對著她高呼:「老奶奶好!」她一生未曾經歷過這樣的場面,但她既不怯場,也不慌張,高興而熱絡地揮著雙手與大家打招呼。接著又用揚州話給大家做了一段「開示」,我也臨時充當了母親的翻譯員,她說:「佛光山就是西方極樂世界,天堂就在人間,希望大家好好地修行。過去觀音菩薩在大香山得道,我希望大家在佛光山得道。大家對我這麼好,我沒有東西給你們,我只有把我的兒子送給大家。」
母親另一件得意的事情就是:外祖母生下她們四個兄弟姐妹,直至母親往生,四個人都健在,加起來的年齡有三百六十多歲。母親自己生了四個孩子:長子國華、長女素華、我和小弟國民,那時候平均都有七十多歲,四個合起來也有兩百八十幾歲。
尤其歷經文化大革命時期,多少人妻離子散,餓死、吊死、自殺、被槍斃,我們這樣黑五類的家庭,竟然能夠每個人都無恙,母親認為這是仗著佛菩薩的光明,才能平安無事。她常訓誡兒孫:「一個人要知福、惜福,才能有福。福報就像銀行存款,不可隨意花用。」對於這些話,她一生力行不渝。安貧、知足,甚至「以貧苦為氣節」,是母親一生最好的寫照。而端莊的威儀、當仁不讓的勇敢,則可說是她與生俱來的兩種特性吧!
有一天,在美國西來寺的佛殿,我說:「我來點香給您拜佛。」
母親答:「佛祖哪裡要我們的香?哪裡要我們的花?佛祖只要我們凡夫的一點心。」和母親在一起,通常都是她在演說佛法,我在旁洗耳恭聽。
有一次也是在西來寺,我講《金剛經》,不知道母親就坐在後面聽,等我下來了,她批評我講得太高深了,怎麼可以告訴大家「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呢?「無我相」倒也罷了,如果「無人相」,心中眼中都沒有他人,還修什麼行呢?
聽了母親這一席話,我啞口無言。同時也領悟到母親堅持要「有人相」,正是我努力推行人間佛教的註解。母親隨時為我們說法,可以說她是一部「人學」的經典,她要我們目中有人,心中懷有眾生。
母親一生歷經許多戰爭,多次的悲歡離合,幾度面臨國破家亡,我們兄姐弟四人,沒有人看過母親掉眼淚。七七事變,日軍在蘆溝橋發動戰爭。這一年冬天,戰事蔓延到南京,母親站在揚州的一條公路上,看著自己的家,遭日軍恣意焚燒,當時還年幼的我,緊緊跟隨在她身邊,親眼見她若無其事的樣子。
在兩次戰爭期間,每場戰役後都死了好多人,我們兒童就等戰爭後,以數死人為遊戲。有一次,我數到一位阿兵哥還活著,趕緊跑回家告訴母親。母親寬慰他:「你不要動,讓我來幫助你。」並且找了一塊門板,請鄰居將這位阿兵哥帶到後方。過了一段時間,我還親見這位阿兵哥升了官,身上配了一把手槍,到我家來感謝母親的救命之恩。
母親受人點滴之恩,都是湧泉以報。當年唐山大地震,惟恐受波及,不得不由揚州前往上海表兄家避難,暫住數月。我和她相逢後,她不斷地要我給表兄家送去收音機、電視機、電冰箱等各種物品,以答謝當年收容之恩。由於母親重視懷恩報德,後來我在佛光山台北道場、南台別院等,各處都設立了「滴水坊」,除了感念師父志開上人的「半碗鹹菜」,也是與母親這種「滴水之恩,湧泉以報」的精神有關。
母親是一個天生「老婆心切」的人,我到各地弘法,母親還幫我教育弟子。有一次,她向就讀西來大學的法師們說:「你們在僧團裡人多,可以有意見,但要懂得融和喔!因為你們師父事業大、佛法大、發心大,你們也要跟著他,把心發得大起來。」
有一次,我讚美她:「您老人家好慈悲啊!」她說:「如果我不慈悲,你會投胎到我這裡來嗎?」母親有她自己的人生觀:「人要存好心,給人欺負不要緊。你看,我經過北伐,經過抗戰,經過文化大革命,多少的磨難,多少的艱辛,我還不是照樣活到九十幾歲?」
我回想起來,七十多歲的老母親,在揚州老家,每天都到運河挑水回家,將水煮開後,先倒在碗裡,一碗一碗的放在凳子上,供附近小學的師生們飲用,後來大家一致稱呼她「老奶奶」以示尊敬。沒想到「老奶奶」三個字,也可以跨越海峽兩岸,甚至響遍世界。
每次我到美國弘法,儘管十分忙碌,每天仍抽空到母親那裡晨昏定省,略盡孝思。每次見到她對我那種殷切盼望的神情,總是心中不忍,所以雖然身邊有許多事情還未處理,我也都坐上一、兩個小時,和她閒話家常,有時甚至談到深夜時分。
回想一九九四年四月,那是我在兩岸開放探親後,第三次赴大陸。從揚州來的兄弟,從廣西來的姊姊,從上海來的表親多人,都來到南京的雨花精舍,擁擠在母親的床前。母親看到三、四十位子孫濟濟一堂,若有所感地說出一句:「滿樹桃花一棵根。」這句話表面的喻義是說:兒女們雖然散居各處,但都來自同一個家庭;再深一層的意思,是希望子孫們做人處事懂得飲水思源,要注重根本,唯有根本穩固了,才能枝繁葉茂,花開果成。
樹有根,人有本,身為人的我們,要努力為世人增加人間的喜悅,也要讓生命長出如桃花般壯碩的花果。十多年前,承蒙徒眾大家的好意,為母親在宜蘭佛光大學設立「老奶奶紀念圖書館」,讓大家繼續把人間的有情有義,把人我相互感恩的美德,傳承下去。「母親」──每個人生命的源頭,也是每個人初涉人世所依存的港灣,天下的母親慈悲處世、持家有道的行誼,都是我們人生道上,一生的養份。
我的外婆劉王氏
我一生最懷念的是外婆,現在只要眼睛閉起來,外婆禮佛的身影,臉上慈祥的笑容,仍然清晰。太虛大師也是由他的外婆帶大的,他的〈五十生日感言〉,文章中提及「我母之母德罕儔」,對外婆的感念,我很有同感。
人都有偶像的觀念,外婆是我一生最敬重的人,也是我的偶像。她沒有讀過書,甚至沒有名字。她賢良、勤奮、敦厚、慈祥,熱心助人,從不說人的閒話是非。這許多美德,影響了我的一生。
冬天雪花飛揚,天還未亮,勤奮的外婆,安靜的下床,怕吵醒沉睡的我,一個人到菜園採收,再挑到街市買賣。陽光透進窗口後,外婆笑呵呵的帶回剛出爐的燒餅油條,叫我「快趁熱吃!」屋外寒風刺骨,我口裡的燒餅油條,勝過山珍海味。
夜晚一燈如豆,外婆輕輕的唱誦經文,向她心目中崇敬的諸佛菩薩禮拜。外婆的吟唱比河流更悅耳,她虔誠的身影,散發的光彩,就像慈悲的觀音。
記憶裡聽外婆說過,她姓王,嫁給外公時十八歲,以後就以「劉王氏」為名。她篤信佛教,一生茹素,到現在,連我都不清楚她信的佛教是什麼宗派,現在想起來,應該屬於民間的善門社團。
在貧苦的家鄉,當時很少看到出家人,但是外婆常常告訴我:「三寶最好,三寶最重要,三寶功德無邊,做人要尊敬三寶。」我當時不懂三寶,只知有觀音老母。
外婆去參加上供,我偶爾會跟隨她去參加,也因為這樣,在四、五歲就學會了《般若心經》,也懂得要吃素,還跟姊姊比賽誰能吃素更久。有時候,沒有跟隨外婆出門,她從善堂帶一包餅食回來,我就在門口等,所以我知道台灣話「等路」(伴手禮)是什麼意思。能夠分得到一點供果,也算是有一點地位的,就等於是現在說的「功德主」。
給我的印象是,她帶東西回來,沒有高高在上的姿態。她很慈藹,很安詳地拿給我們吃,讓人吃得很有尊嚴,很溫馨,而不是一種賞賜。她的勸善不是功利性的,是沒有條件的。她不會說:「你吃了要用功,往後要怎麼樣。」她帶回供果,就是很歡喜的分給我們。日後我才懂得,外婆為我示現,布施要做到「自他歡喜」。
從小我學到外婆的勤奮、正派、勇敢、不計較。在家裡,雖然不是排行長男,但是家裡的人都重視我,對我的發言,對我的意見,都會尊重。現在回想起來,是由於我的正派,我的懂事,我不頑皮,才讓家人接受。而我這項樂意為人服務的性格,也是傳承於我的外婆。
外婆有三個兒子,各自成家立業,也各有各的路要走。因此,外婆離開對他們的依附,早早的獨立。不過她本來就是一個獨立的人,也許由於我外公的早逝,讓外婆看透人間的無常,內心自然地堅強起來。外公是做裁縫的,在我五、六歲時,外公就逝世了。
記憶中,外婆面臨外公的死亡,並沒太激烈的驚慌,只記得她輕聲的哭唱著,像悠悠的祭文:「你為什麼狠心拋下我,叫我一個人怎麼辦?」哀而不傷,但讓人感受夫妻之間情深義重的想念。
外婆家離我們家很近,她很早就一個人獨居,但沒有獨居老人的悲觀落寞。每天精神奕奕,天未亮就到菜園工作,幫街坊鄰舍排憂解難,又到善堂去共修。屋裡屋外,始終是窗明几淨,我常常感覺在外婆的家,像童話故事仙人的住處,四周飄著有五色的雲彩。
我的性格和外婆比較接近。七、八歲時,我與外婆長住的時候,她已經五十多歲了。為什麼會去跟外婆住?因為我很喜歡我的外婆,而且祖孫兩人習性相近,她也是得其所哉。
不識字的外婆,是個有見識的人,堅持讓我受教育,送我去讀書。當時讀書,一天要給四個銅板。十個銅板一角錢,也就是每天交四分錢。外婆每天給我四分錢交給老師,四分錢給我吃早餐,二分錢一個燒餅,要吃二個才飽。天還未亮,我就去讀書了。
那時候,動盪、貧窮,是社會的普遍寫照。後來打仗、遷徙,難以有完整的學習環境。但不論遷徙到哪裡,外婆都會想辦法為我找到私塾。少年的我,不大懂得讀書的重要,因為我喜歡做家務:掃地、抹窗、整理廚房,做事讓我充滿了活力。
外婆從不疾言厲色,她對任何人都是輕言細語。她對我們的教育,是一種鼓勵的教育。例如:我掃地的時候,她就會說:「有志沒志,就看燒火掃地。」讓人聽了很歡喜,覺得要掃得更好、更乾淨。一般人認為灑掃的「鄙事」,外婆視為是一種「品人」的方法,能不能成就,要從小地方著手。如果外婆給了我糖果,我拿了一顆給人,外婆看了笑容滿面,讚美我懂得分享,這讓我一生都歡喜布施,覺得「施比受有福」。
每當夜晚我睡覺了,她還在做晚課,她端坐在床上打坐運功,肚子就「嘩啦嘩啦」翻江倒海地響著,有時候我還會給聲音吵醒。我就問她:「外婆,您肚子的聲音為什麼這麼響?」她說:「這是功夫啊!」
我離開大陸前曾回到家鄉去看她,問她:「外婆,功夫有在嗎?」外婆說:「當然,功夫怎麼能丟了?」那時候應該已經六十幾歲了。我自以為懂得一些佛法了,剛剛有日本的飛機從空中飛過,我說:「外婆,飛機引擎聲更響,那生死能了嗎?對煩惱能解脫嗎?對道德能增加嗎?」外婆聽完,臉色都變了。那時候的我,自以為是受過新式教育的人,念了佛學院,並且在外面參學,我所知道的大和尚們的肚子都不會叫,他們都是講究要有道德、要有慈悲、要有智慧。
數年後,我才驚覺,我的無知,我的殘忍。外婆的「功夫」是她幾十年一生努力所成,我摧毀她心目中信仰的「成績單」,我的得意換來她的失意,是很不應該的,我對外婆感到很抱歉。
信仰超越言語文字,老太太虔誠禮敬,舉頭三尺有神明,有善惡報應的觀念,能行善助人,我想,比一個知識分子自私自利、只想圖利自己的心,高尚神聖多了。外婆,她到底是一個有信仰善根的人,雖然不識字,但《金剛經》、《普門品》、《阿彌陀經》都會背誦。很多的偈語,她也都會唱,也唱得很好聽。
外婆獨立自足,從沒聽到過她怨兒女的不孝、嘆時局命運的不好,不論環境人事如何的險惡艱難,外婆總是安忍如一座山,平靜如一泓泉。外婆的「忍功」,潛移默化了我的性格,讓我在青年時期,隻身渡海來台,只為一腔弘法的熱血,不畏茫茫的未來,這個「忍得住」的性格,我想,是外婆影響了我。
蘆溝橋事變後,波及到故鄉揚州,日本軍人四處放火殺人。外婆家很大,必定成為戰火下摧殘的目標。她召集家族說:「不要同歸於盡。」意思是說:「你們都往後方逃難吧,讓我留下來,我來看家。」她已經計畫要犧牲了,我年紀雖小,內心也很不捨,感覺外婆像大廳堂的神明,這樣地偉大、崇高。
就像杜甫的詩句:「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這場戰火不知要延燒到何時?留在家鄉的外婆是否平安?雖有母親在身邊,但小小的心靈,我還是時時記掛著外婆的安危。只是不敢開口詢問,怕給母親擔心。
外婆為了愛護家族,誓守家園,差點葬身火窟;逃出家鄉後,找到我們避難的地方「水車棚」。二天後,我陪同外婆返家,竟遭遇日軍,外婆又被拋到大運河,幸由善心人士救回來。外婆逃開「火劫、水難」兩大災禍,似乎冥冥之中有神明的保佑,我想,這也是外婆平時助人為善,才有這樣的奇蹟發生。
外婆陪我走過戰火,祖孫兩人相依為命,四處流浪逃難。看見那些屍體,就想起一句話:「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路邊的死人,都被野狗吃了,很可怕。外婆怕我心靈受傷害,就告訴我「面對死亡,不要驚慌」。我應該是在那個時候,學會了「不怕」。不怕鬼,怕人;不怕死人,怕活人。我的勇敢、沉穩,除了時代的洗禮、戰爭的磨鍊以外,應該還要再加上外婆的「身教」。
二〇〇七年,寒山寺贈送「和平鐘」,我寫了一首詩:「兩岸塵緣如夢幻,骨肉至親不往還;蘇州古剎寒山寺,和平鐘聲到台灣。」寫這一段,想到與外婆楊柳樹下一別,竟成永訣,不禁悽清慨然。那時候戰亂頻頻,父親常年不在家,如果沒有外婆的扶助,多病的母親是養不活我們的。
外婆有一弟二妹,其中一位妹妹是出家的比丘尼,我們叫她「師公」,我也曾在她的庵堂住過一個月。還有我出生不久後,拜一位庵堂的比丘尼做師父,因為按照家鄉習俗,小嬰兒拜個「師父」,比較容易平安長大。我出生後「拜師」,應該也是外婆特別的心意。我想,這是外婆希望把我接引到三寶門中,可免受戰爭無情的苦難,遠離人間無常的折磨。
初出家那幾年,佛堂供奉的觀音菩薩,常常變幻成外婆的面容,外婆安詳溫暖的音聲,常常讓我想念,午夜夢回時,淚濕枕巾,不知何年何月能與外婆重逢?現在我九十三歲,外婆也去世近七十年了,外婆笑容可掬的神態,至今還刻印在我的心版上。
我感謝外婆,撫養教育我的恩德無法思量,而她慈善的言行身教,她的正義勇敢,她不和人計較的寬大心量,讓我看到傳統婦女,她們勤儉忍耐裡,洋溢著大智慧;在為親人家族的付出中,她們所持守的是無怨無悔,不求回報的菩薩心腸。外婆的慈悲精神,已深植在我的心田。感謝有外婆,讓我結下深厚的佛緣;感謝有外婆,讓我童年學習到愛護生命,懂得勤奮精進,無私奉獻自己的熱心。出家八十多年來,我也無怨無悔的奉獻於佛教,熱心弘法利生於人間。
我的故鄉揚州與祖庭
揚州──這是我的父母之鄉,我的童年、少年,共十二年生活在揚州。稍長,在南京棲霞山寺以及其他名剎叢林參學,也有十二年的時間。直到一九四九年來到了台灣。事隔七十年後,回首往事,我這才感覺到,揚子江畔的風土人情,長養了我揚州人的語言及性格;而台灣寶島的雨水米糧,也滋養了我,讓我「立足台灣、心懷大陸、走向世界」。
我五十歲之前,都是在亞洲各個國家弘化,如香港、馬來西亞、新加坡、泰國、菲律賓、印度、日本等;五十歲以後,才到美國去籌備建寺安僧;七十歲到了歐洲、澳洲、南美洲、非洲。就這樣,我的鄉土之情,似乎越來越遠了。常有人問我:「你要到哪裡去?」我都回答說:「我要回大陸。」「我要回台灣。」「我要回香港。」「我要回美國。」「我要回歐洲。」「我要回澳洲。」甚至於地球上的每一塊土地,都是我要回去的故鄉。
我一生受到外婆的影響很深,加上佛教信仰的因緣,從小懂得,人生在世,不用太拘泥於一人、一事、一地。一九八九年,在時隔四十年後,我首度回到揚州,那時我六十三歲。有人問我:「你的感覺如何?」我說:「看到了老太太,我彷彿就看到了外婆的影子;看到了女士、先生,彷彿看到了父親、母親的樣子;看到了年輕人,彷彿看到了我當年同學的身影,這就是踏上揚州回家的感覺。」
後來我看到一份資料,康熙三十五年(一六九六)編的《地方誌》,記載當時的台灣,曾隸屬於揚州管轄。我不禁歡喜,原來七十年來,我沒有離開過揚州。
記得是二〇一五年四月,適逢揚州建城二五〇〇年紀念,感謝揚州市政府的邀請,我來到鑑真圖書館揚州講壇,連續三天,講演「般若心經的宇宙觀與人生觀」,逾萬張免費票券放在網路,在幾分鐘內就被索取一空,聽眾遍及大陸各地,尤其遠從內蒙古前來,共要三十個小時的車程,聞法的心意,令人感動。
回想我這一生,無論是仙女廟鎮、江都,還是歷史名城──揚州、南京,都有我千絲萬縷、無法分割的成長因緣。例如仙女廟鎮,也有悠久的歷史,還有深厚的佛教、人文、建築,各種的文化內涵。
而揚州,歷史上幾度的繁華之地,尤其有了「鹽商」的崛起,聚集了許多富商大賈。因此揚州也是許多人夢想的天堂,所謂:「生在揚州,娶在蘇州,吃在廣州,死在柳州」,或是「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最美的是唐朝李白,寫下了「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的詩句,至今三月煙花猶在,只是千古人事已非。
我生在揚州,既不曾見到什麼煙花,也不見一點繁華,反而在戰火轟隆聲中,度過了九死一生的童年。當時年紀輕,不知揚州真面目,好比一千多年前蘇東坡有感於盧山之美,題下一偈:「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而我,只是揚州一粒細小的砂石。如太虛大師五十歲感言詩中的兩句話:「我生如海騰一漚,願令一漚攖眾苦」,但願有如滄海一漚的生命,可以用來承擔這人世間的許多苦難。
現在世間上,我自己是一個孤獨老人了。說是孤獨老人,其實也不盡然,因為我有出家的弟子一千多人。所謂「三分師徒,七分道友」天倫之樂也不亞於一般世俗。人生如幻,世事滄桑,不須要那麼牽掛執著。
我總把天下人都看成是我的眷屬,所以在佛光山,每二年都會為徒眾辦一次「親屬會」。徒眾的父母就是我的親家,因此就以「親屬會」為名,每次相聚,特別親切熱絡。我確實有這個心願,一切男子是我父,一切女子是我母,唯願天下人都能像親族一樣互相結緣,互相幫助,共同成就人間善美之事。
除了我的出生地與參學的道場,與我一生相依的,就是我出家的道場──祖庭「宜興大覺寺」,它更是我佛化的故鄉。五十多年來,我在世界各地興建近三百所寺院,弘法安僧。在台灣,我為佛教建了佛光山寺為總本山,北美洲的洛杉磯西來寺、南美洲的巴西如來寺、非洲的南華寺、歐洲巴黎的法華禪寺,澳洲的南天寺、紐西蘭的奧克蘭佛光山、日本的法水寺、馬來西亞的東禪寺等,都是各地的本山道場。
感謝各種因緣,尤其大陸政府,讓我回到江蘇宜興西渚鎮,來恢復我出家的祖庭。我把它命名為「佛光祖庭大覺寺」,意思是我們全球佛光人共同的慧命之家,是我們共同的祖庭,也是信仰傳承的根本發源地。
我二十三歲從大陸到了台灣,台灣人說我是大陸來的外省人;我六十三歲從台灣回到大陸,大陸人卻說我是台灣來的和尚,到底我是大陸人還是台灣人?因緣際會的人生,行履至此,我想,「地球人」更能表達我此刻的心情吧!
許多文學家,歡喜把人的一生,用「生命之歌」來形容。我曾經為了佛教的前途,創作許多首佛教歌曲。
回首自己的童年,覺得可以用〈西方〉歌詞的第一段來形容:「苦海中,一片茫茫,人生像一葉小舟,飄泊在中央」大時代苦難重重,覺得很貼近;少年在棲霞、焦山,是個法乳長養的階段,可以用〈菩提樹〉、〈三寶頌〉、〈信心門之歌〉來代表。〈信心門之歌〉提到:「豐碩的果實,要用信心的根生長;無盡的寶藏,要從信心的門進入。」少年須要更多的信心。
到了台灣,生命的步調,有了巨大的轉折,可以從〈佛教青年的歌聲〉、〈禮讚佛陀〉、〈快皈投佛陀座下〉到〈弘法者之歌〉、〈佛教靠我〉,表明我的一點志向。例如〈弘法者之歌〉說:「我教友齊努力,為教作先鋒,赴湯蹈火去,獻身殉教來,個人幸福非所願,祇為聖教爭光榮。」這歌詞很能表達我的心情。
而〈和諧〉,等於我所提倡的五和,從自心和悅做起,以家庭和順、人我和敬、社會和諧為基礎,世界才能和平。這就是我對人間的心願了,請聽:「調整我們的過錯,為和平努力去做,讓世界多一份和諧,為普天下的眾生,請加油!」
《梵網經》云:「一切男子是我父,一切女子是我母,我生生無不從之受生,故六道眾生皆是我父母。」早已明示眾生業緣關係。本文略述父親、母親、外婆及故鄉揚州與祖庭的相關往事。雖然我們所遭逢的年代動盪不安,歷經種種考驗,但從貧窮、戰亂與苦難之中,也能長養出忍耐與勇氣。
希望大家從中獲得一些啟發,感受人間些許溫暖,善護念生命裡一切的人事與相逢;佛教主張「因緣和合」,「因緣」不是單一直線的發展,而是互有影響,前因後果,左右關聯,彼此呼應,重重無盡的脈絡。唯有懂得珍惜重重無盡的「因緣」,才有重重無盡的「成就」!這也是我虔誠至禱的一瓣心香了。
編按:今年九十三歲的星雲大師,因病經過兩年休養後,出版新作《我不是「呷教」的和尚》(由佛光文化、天下文化共同出版)。全書共十一篇文章,以大師的成長、信仰、發心、弘法、證道為核心,細述大師近百年的生命歷程。佛門網得佛光山授權,原汁原味送上本書各文章,以嚮讀者。標題為編輯所加,與原文略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