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爾法狗」(AlphaGo)出現之前,日本等國的佛教界和科學界就開始討論「AI」(Artificial Intelligence,人工智能)能否像得道高僧一樣理解甚深妙法的問題。AlphaGo擊敗世界圍棋冠軍、所向披靡的戰績,則進一步引發了佛教徒對終極問題的遐想:AI能覺悟嗎?成佛後的AI能否幫助人類「立地成佛」?換句話說,人類能否借助AI跳出「輪迴苦海」獲達「涅槃寂靜」?對於非佛教徒來說,這一問題可以置換為:AI能否幫助人類超越死亡之痛苦、實現永生之幸福?提出這些問題的人顯然不滿足於「賢二機器僧」暖萌機智的對話聊天,而是期待著將來出現「不二AI佛」把苦難者的娑婆世界改造成解脫者的極樂淨土。
2015年11月30日至12月3日,東京光明寺僧侶松本紹圭與東京大學人工智能專家松尾豐等人進行了題為「人工智能會覺悟嗎?」、「你會與人工智能談戀愛嗎?」、「修行的AI」等有關人工智能的現狀與未來及其與佛教之關聯的系列對談。長期浸淫於「鐵臂阿童木」、「多啦A夢」(機器貓/叮噹)等科幻動漫文化的日本民眾,對於未來之AI的想象可能要比其他國家人更多一份浪漫的善意。
2017年6月14日,第53屆龍谷教學會議(龍谷大學為日本淨土真宗所建私立大學)以「人是甚麼?——科學者與佛學者的對話」為題,探討了人工智能勃興時代之關乎人與生命的根本問題。日本佛教學會更是連續兩年(2016,2017)以「人是甚麼?——人之定義的新維度」為年度大會主題,鄭重而嚴肅地討論傳統佛教對「人是甚麼」的各種界定,以及在現代科學社會如何從佛教的視角重新定義「人」的問題。日本佛教學會就這兩屆同題大會發表的「旨趣文」,可看作是日本佛教界對「人之為人」的一次集體反思:
佛教如何定義人?這一定義能與今日之科學對話嗎?佛教所說的人可以為現代社會與現代人提示甚麼道理嗎?設置這一會議主題是因為我們默然持有的、近代以來的對人的定義產生了動搖。自古以來,宗教領域使用「被造物」、「魂」、「罪」、「理性」、「我」等等語詞來定義人,它形成了各個文化圈之傳統「人觀念」的基礎。但是,這種傳統的人觀念的諸多問題在近代屢遭譴責。隨著作為擁有基本人權之主體的人的定義逐漸成熟,人之中心主義立場在近代邁進了一大步。不使用宗教語義來談論人,成了西方現代社會的一個主要特徵。
然而,隨著全球環境、生命科學、醫療技術等的發展,近現代以來形成的對人的理解範式開始出現僵局。「生命在多大程度上可被操控?」、「人與自然是何種關係?」、「延續壽命的問題」、「人工智能」、「克隆(複製)人」等等,這些問題都無法很好地用從前的人之定義來解釋。
佛教學者本無能力討論計算機等高度專門領域的技術問題,但自上個世紀機器人誕生之初起,哲學等理論家就積極參與探討它們是否具有情感與人格等,並成為科學技術之倫理或道德等領域的主流話題。只不過在「AI時代」,這一跨學科的討論似乎出現了新的可能,且在宗教領域上升到了終極高度——被授記為未來佛的彌勒會以「AI佛」的形式降生娑婆世界並建立人間淨土嗎?
第十四世達賴喇嘛可能是最熱衷於探討AI等新科學尤其是心智科學或腦科學(Mind/Brian Science)與佛教之關係的著名人士。早在1987年,他就開始了與世界各國著名科學家的對談,並在第一次會議的基礎上成立了「Mind & Life Institute」。至2017年,該研究所共舉辦了32次有關佛教與科學的對談,據稱達賴喇嘛已經和世界上幾乎所有知名的腦/神經/心理等領域的科學家有過對話,涉及內容從認知能力、禪修治療到臨終苦樂,凡是與「Mind」(心智、腦)和「Life」(命、生活)有關的最新科技與思想理論,都在這30年間被反反復復地討論過。今年3月,他還在印度新那爛陀佛教大學(Nava Nalanda Mahavihara)捐設了一個新的研究機構——佛教科學系(Department of Buddhist Science),重點是進行佛教與心智/腦科學之交叉研究。新那爛陀佛教大學位於唐僧玄奘西天取經之目的地、世界上最古老的大學那爛陀寺之遺址北側不到一公里處,是印度首任總統拉金德拉・普拉沙德(Rajendra Prasad)為了恢復那爛陀寺昔日的輝煌並承繼其優秀傳統而建。值得一提的是,玄奘留學前後的那爛陀寺擁有當時世界超一流學科「唯識學」,而「唯識」在當代被認為是與AI以及心智/腦科學等最有可能相關的一類佛教理論與修習實踐。
在1992年集結出版的部分對談記錄《Gentle Bridges》一書中,有一段達賴喇嘛與著名生物學家、神經科學家Francisco Varela、劍橋大學物理學博士Jeremy Hayward以及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心理學教授Eleanor Rosch的有趣討論,近年來常被引證為佛教界(尤其是藏傳佛教)看待人工智能的一種權威觀點:
從佛教徒的角度看,很難說電腦(computer)是非生物、是無認知的。某些「生命」的產生以「先在的識相續」(a preceding continuum of consciousness)為基礎。實際上「識」並不產生自物質,而「識相續」(a continuum of consciousness)則可被導入……如果一個科學家一生致力於計算機研究,那他來世就有可能轉生為電腦,即轉世成半人半機之物!如果電腦的物理性獲得了可作為「識相續」(a continuum of consciousness)之基礎的潛力或能力,瑜伽士就有可能把他的「識」導入電腦。關於電腦的這個問題只能通過時間來解決,我們只需拭目以待。
25年後的AI的物理性雖然尚未獲得可作為「識相續」之基礎的潛力或能力,但顯然比對談時的Computer要智能得多。人工智能、iPS細胞、器官移植等科學技術的發展,使得追求同一肉體之永生似乎已不如追求「識」之相續甚至轉世來得更有科學意義和現實價值——或許,來生轉世成蜜蜂還是今生轉世為AI,將成為佛教徒的某種選擇。
所謂「識」可以理解為漢傳佛教常說的眾生之「情識」——「有情眾生」一詞重在「識」而非「情感」——亦常被約解為「命」(生命)。佛教對於「識」的定義與解析非常繁複,這裏可以將根本性的「識」簡單理解為「阿賴耶識」,大致相當於科學界所說的「深層潛意識」。在「一切眾生皆具佛性、皆可成佛」的大乘語境中,「一切眾生」被分成了「有情」與「無情」(或「非情」)兩類,繼而出現了「有情成佛」與「無/非情成佛」的分歧:前者說的是具有「情識」之物,如人與貓狗,經過修行可擺脫輪迴的束縛達到涅槃成佛的狀態;後者指的是不具有「情識」的東西,如草木山川等,亦可得道成佛。
天台宗常被認為是「非情草木成佛說」的代表。依第十七祖知禮(965-1028)的說法:「涅槃經法相論草木無心、但有理性、無行性者,此是權教故。簡無情,為起真修,乃須進行方得成佛。緣修乃是無常,即是本無今有義也。欲顯真修,須依理性,理非今古,不簡色心,一成一切成,故說無情成佛也。」(《四明尊者教行錄》)另據天台宗之終極說法,中道佛性遍於法界,不論有情無情皆具佛性,誰不能成佛?
「趙州古佛」從諗禪師(778-897)曾把佛性問題講成了著名的謎之公案。一天,某僧問趙州禪師:「狗子還有佛性也無?」師答:「無!」學僧聽後不滿,說道:「一切眾生皆有佛性!狗子為甚麼卻無?」趙州解釋:「為伊有業識在!」後又有學僧問趙州禪師:「狗子還有佛性也無?」師答:「有!」學僧反問:「既有佛性,為甚麼還要撞入狗身這個臭皮囊袋子呢?」趙州道:「因為它明知故犯呀!」
因此,若依草木非情皆可成佛之理,擁有大數據和計算能力的AI當然更應該成佛;若據有情成佛之說,則只有當科學家把AI定義或研發為「有情眾生」之一種時,佛學者才有機會討論其成佛的可能性。
事實上,把人的「識」通過芯片或者超級計算等某種方式移植/導入進AI並且保持「相續」(連貫性)的設想在《超驗駭客》(Transcendence)等不少科幻電影甚至「穿越劇」、「恐怖鬼片」中都有二維乃至三維的體現,而這並不是「機器人社會」或者「AI泡沫」下才出現的奇思異想,而是有著根深蒂固的人類精神傳統。比如,中國古代的志怪小說中時有出現的魂魄不散、冤鬼附體等靈異故事。在很多佛教經典中,這種以肉體的置換為主要標誌和場景的「識」之傳導及其異體相續乃至永續,並不被認為是覺悟成佛的狀態。
三藏法師鳩摩羅什(334-413,一說350-409)翻譯的《眾經撰雜譬喻》和《大智度論》中都有一個「二鬼食人」的故事,經由永明延壽《宗鏡錄》與道世《法苑珠林》等的轉載詮釋而廣為人知:
從前,有一人出遠門,獨自寄宿在一間空房子裏。睡至半夜,一鬼背來一死人,隨後追來另一鬼並大罵先到的鬼:「死鬼!這死人是我的,你憑甚麼拿來?」先來的鬼答:「是我的東西,我當然可以拿來!」二鬼各抓住一隻死人的手爭執不斷。這時,先來的鬼說:「這裏有個活人,可以問他。」後到的鬼即問:「活人!這死人是誰的?」活人想:這倆鬼力氣大,不管說實話還是打妄語都必死無疑,那就沒必要騙鬼了。於是答:「先來的鬼背來的。」後到的鬼大怒,隨即抓住活人的手臂,一把拔出扔在了地上。先到的鬼見狀,立即取下死人手臂按在了活人身上。二鬼「三下五除二」,把活人的兩臂、兩腳、頭、肋全身都與死人調換了個,最後一起大快朵頤——吃了換下的活人身肉,抹抹嘴,揚長而去。
這時,活人想: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見著二鬼吃乾淨了,現在「我」身上的都是別人的肉,那「我」現在是有身還是無身?如果有的話,都是他人的身體;如果無的話,現在卻還有著肉身。這樣想著,活人近於癲狂。天一亮,活人繼續趕路,看見佛塔和僧眾,即問自己的身體是有還是無。一比丘疑惑道:「你是甚麼人?」回答:「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人還是非人。」於是就訴說了半夜遇鬼被調換吃掉肉身之事。比丘想:此人明白「無我」的道理,這就可以得解脫了。然後就對他說:「你的身體從來都是『無我』的,只是地水火風四大和合才稱為身體,所以你的身體本來就與現在的狀態沒有區別。」人聽了比丘的話,遂斷除了各種煩惱,證得了阿羅漢的果位。
《眾經撰雜譬喻》為這個故事加了一句按語:「是為能計無我虛得道不遠」。能明白「無我」的道理,離得道成佛也就不遠了。「佛」依文釋意即「覺悟者」,浩瀚的三藏典籍中有很多關於「佛是甚麼」的描寫與論述,但「成佛」仍然是最不可思議的境界之一,難以言詮更無法現表。以「無我」來詮釋佛果,消解的是輪迴之苦,指示的是解脫之道。
如果說未來的AI可獲得作為「識相續」之基礎的潛力或能力,通過對「識」的傳導或控制能幫助人類實現轉世或永生之夢想的話,「AI僧」或許也會思考自己該如何修行以證悟成「AI佛」。然而,就像「阿賴耶識」常被比喻為種子一樣,佛性種子能否長成佛果,需要依賴諸多內因外緣。從AI到「AI僧」再到「AI佛」,是相續還是跳躍,俗人唯有坐待科學之發展而靜觀其變。一如釋迦牟尼已成佛遠去,而彌勒如來尚未降臨,然「佛復告曰:彌勒!汝於未來久遠、人壽八萬歳時,當得作佛,名彌勒、如來、無所著、等正覺、明行成為、善逝、世間解、無上士、道法御、天人師……」(僧伽提婆譯《中阿含•王相應品•説本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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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八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