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寺院的出家人一心辦道,可以不管過年或是過中秋這些世間的節日的。但佛教從印度傳到中國以後,就與中國的社會環境、文化環境,如中國的習俗等相結合,形成了我們稱之為中國特色的漢傳佛教。
在漢傳佛教的制度裏,尤其是叢林制度,像中秋節、春節,在古代甚至清明、冬至,都有相應的法事安排。叢林制度中春節的法事安排很複雜。而現今我們只保留了其中的一部分。
柏林禪寺每年的臘月三十都是一個很特殊的日子。這天外面的人都進到寺裏來,寺院管理的壓力很大。因為寺院本身具有非常重要的社會功能,就是在這樣的特殊日子滿足廣大信教群眾,包括社會各界人士的信仰需求。信仰的需求往往在每年的年底,辭舊迎新的時候表現出來。
也許有的人,他的信仰到達一個高度。到達一定高度的人的信仰,就會有禪宗祖師所說「日日是好日」的體會,認為每一天都是最好的,認為一天一天又一天,沒有甚麼差別。但絕大多數人做不到這一點。在我們大多數人的心中日子是有分別的。很多人會在除夕到寺院上香許願,希望在辭舊迎新之際得到三寶的加持。
柏林禪寺每年在這一天除了完成僧團自己的功課,誦經、敲鐘等,還要管理幾萬人次進出寺院。這給寺院帶來很大的壓力,給寺院每一個活動的組織和安排帶來一定的困難。同時,這也給政府的一些職能部門帶來很大的壓力。每年除夕的晚上都必須有一定數量的公安幹警在這裏服務,堅守崗位。
下面就言歸正傳。要過年了,過年就要拜年,在此我代表常住,給所有的常住大眾師父、班首執事、所有居士們拜年。今天是辭舊,首先是感恩大家在過去一年為護持常住修行、弘法所付出的辛勤努力。
柏林寺住了一百六十多位師父,但執事沒有那麼多。在過去一年,我們做了很多事,不管是修行的還是向社會弘法的,不管是信仰的還是文化的,還有社會公益、慈善的。如果沒有僧團的所有師父們,沒有各位護法居士、各界朋友的參與護持支持,那麼過去一年我們甚麼都做不了。過去一年我們做的事情在柏林禪寺微信公眾號上有一個短的視頻介紹,大家可以下來看一下。
從我個人來講,過去的一年我覺得好像沒有休息,所有的常住大眾也都沒有休息。過年就是休息的時候,但是我們其實也沒有休息。不僅沒有休息,這麼多人到寺院來我們壓力更大。
我自己非常感恩,非常感動,非常感念大家過去一年的發心,過去一年的付出,過去一年出力出錢、護持常住、支持柏林禪寺各項的工作、各項的事業。在這個年底,我們還要提醒自己繼續發心。
我們老和尚在2013年去世。在2013年以前每年春節都要寫春聯,但這三年沒有寫。從今年開始恢復,我寫了幾副春聯,在主要的殿堂門口貼著。我方丈室的春聯是這樣說的,「石上栽蓮收成好,夢中說法聽者稀。」三年以前,再以前,大概每年春聯的詞都是我撰的。方丈室的春聯特別的講我個人一年的一些心情心態,一種感受。
今年這兩句話怎麼理解呢?我先說第二句的「夢中說法」。佛經裏面講,道場是「水月道場」。 水月道場的意思,就是水中月。你說這個道場很真實嗎?以柏林寺來說,在過去一千多年的歷史上,因因緣聚匯,因緣和合,緣來緣去,它興衰更替不絕。我們現在所處的時間段,是改革開放以來,在我們老和尚的主持下又一次又一個時期的又一會。會就是法會。這個會、這個道場其實也是一個因緣生滅法。水中月不真實啊,你不要太把它當真。也許若干年以後這個地方會跟1987年我們老和尚來這裏一樣,一片廢墟。
不知道這個若干年是多少年,但是佛陀告訴我們這是一定的,所以這叫水月道場,是不真實的。然後我們做的佛事叫甚麼呢,叫夢中佛事。夢中佛事,就跟在夢中一樣,要組織法會,要講經,而且自己還說要度眾生。首先我要在這裏跟大家承認,其實夢中說法有點自吹自擂,我是不敢承擔的。柏林寺發揮讓更多的人了解佛法、受用佛法的作用,這是由全體僧團一起發心實現的。我大概可以做一個代表,做一個符號。從這個意義上講,夢中說法也可以成立。
然後說「聽者稀」,「聽」這個字在古文裏發兩個音,第一個是聽(tìng),聽(tìng)的意思是跟隨、服從;第二個音是聽(tīng) ,用耳朵聽,在這裏是指平聲(tīng)。我們老和尚講生活禪。生活禪就是在生活中修行,在修行中生活,在平常日用中落實佛法。那麼這個法聽的人多不多呢?
我個人覺得,人們好像更願意聽那種很神秘、很玄妙,或者可以立竿見影的法。比如我現在想發財,能馬上發財;我現在有病,能馬上讓我的病好;我現在想升官,能馬上升官……有些人現在更喜歡去追求這樣的法。這也是這個時代的一個特徵。而對很平實、很簡易、很真實的法,人們的興趣並不高。因此有的大德批評這個時代的眾生信騙而不信勸的習氣。這是在現今消費主義時代、市場經濟時代以及社會急劇轉型時代眾生在學佛上表現出的一種短視習氣。
這個時代眾生想聽佛法的有很多,但是真正能聽進去,聽進去能去做的,也許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麼多。所以這句話有一點感慨的意思。也許你們能感覺到有種文人的酸味,這就是我自己的習氣了。這是講下聯「夢中說法聽者稀」。
春聯上聯說,「石上栽蓮收成好」。這句話就最費解。 「石上栽蓮」這個詞從哪裏來呢?這是禪門的一個禪語,他的原話是「石上栽花」,我今天將著重的跟你們講。禪門裏有很多這樣的語言。
但石頭上栽蓮花收成會好嗎?會有收成嗎?這就有問題。在石頭上不管你是栽蓮還是栽花,反正都是一件很困難或者不可能的事。如果能比較深的學一下禪宗,你們將會遇到很多類似於石上栽花這樣的表述、這樣的說法。禪門裏的這些說法是中國禪宗的祖師在徹底的悟透了釋迦牟尼佛的般若心法以後完全用中國化的語言、用生活化的語言、用形象的語言、用詩意的語言表達出來的。
這樣的語言大概有幾個特點:一是很形象、很具象,不是理論語言。理論語言是用很嚴謹的理論名相來構建的,但是禪門裏祖師用的語言不屬於這一類。二是很生活化。它都是拿生活裏面的詞彙來描述的。三是這些語言中往往都有超出常情的矛盾。比如說「石人起舞」,石頭能跳起舞來;「泥牛入海」,泥巴做的牛到大海裏去了,這樣的例子有很多。
祖師們用這樣的語言來表達他們的境界。這些語彙正是佛教中國化在禪宗這個宗派裏面生動、具體的體現。我把這些很形像很具象的語彙分成了兩類。
第一類是隱喻,這一類不難理解。我們可以結合修行的實踐體驗,從理論上去理解,這在現代修辭學中稱為隱喻。比如說「枯木岩前岔路多」,這是祖師的話,不難理解,這個講甚麼呢?他講在禪修中,如果你進入到單純禪定的境界時陷溺其中不能出來或者產生執著,就會有很多岔路。就像在山裏面,有一顆枯樹在山岩上。它的前面有好幾條路,人走到這個枯木時不知道哪條路是對的,這就是「枯木岩前岔路多」。
泥牛入海,這個也不難理解,也是隱喻。它描述的是甚麼呢?它描述的是禪人修習用功上路以後,他的分別心完全平息下來,再也不起了。他的分別心瓦解了就如同泥巴做的牛走到大海裏去了。大家想他還會跑上岸嗎?這個泥牛還會從岸邊上來嗎?不會,再也不起分別。類似這種禪門的隱喻,用形象的話隱喻的語彙還有很多。
那麼為甚麼要用形象、具象的語言去隱喻那些事情呢?因為祖師們說的是一個感性的東西。他說的是修行中的經驗。這種經驗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特別是不可用理論的、概念的語言,邏輯的語言去描述。所以祖師們用很經驗、很感性的語言把它刻畫出來,就像詩人寫詩一樣。這種描述的方式本身與中國文化一個非常核心的現實或者說一個很核心的國情分不開,就是漢語。
佛教從印度到中國來,他所面臨的第一個國情不是中國的氣候、中國人的習俗、中國的國家製度。我認為不是。他第一個要適應的對像是語言,漢語。漢語跟梵文、印度語言不一樣,跟很多其他的語言文字,包括跟中國藏地的藏語也很不一樣。我們以印歐語系的拉丁語系來比較漢語的話,他們有甚麼差異呢?拉丁語系用的是符號文字,而漢語是表意。
漢語中形成漢字有六種方式。這六種方式都很感性,是會意或意會的。比如說「日」字在過去的寫法就是畫一個圓圈中間點一點,代表太陽;比如說樹林的林,兩個木就是一個像形,每一個木就是一顆樹。在木這個字上,完全是意會,不是用邏輯符號建立的。木這個字上又產生兩個字,「末」和「本」,都是意會的。本末倒置的末是從木來的。木頭上面的樹梢就是末,是不重要的那一部分,你砍掉它沒事兒;「本」是樹的根、樹的干。這也是意會產生的。
為甚麼我要講這一點呢?因為漢字的這種特點和我們中國人的思維方式是對應的。那麼哪個在先呢?是中國人的思維方式呢?還是漢字呢?這很難說。漢字產生以後,他就會塑造我們中國人和中國民族的這種感性、這種會意、這種語言很有彈性和很模糊這種表達方式。反過來,我們這種思維方式又會適應這種語言。
漢語這種語言,它是會意的,既有優點,也有缺點。缺點就是有時候表達一些事情不夠精準、精確。當它表達理論架構很精確、概念很細的、差異很細的宗派思想時,就很費勁,需要造一些新詞。在這種語言的熏陶下,我們的思維也呈現這種特點。唯識宗在中國作為一個獨立宗派在以前一直沒有興旺起來,我猜想是不是也和這個有關呢?而在近代唯識宗為甚麼又興旺了呢?我想是因為近代中國向世界開放了。世界文明,特別是來自西方的科學思維、理性思維、很精準的思維已經成為社會的主流。所以唯識宗在近代得到復興有這種文化背景。
優點就是當一詞多義,存在模糊性時,模糊性也是優點。因為很精確、很死板的表達也有明顯的不足,對完整生動的對象的描述會有遺漏。我打個比喻,比如有兩座橋,一座橋的所有零件都是卯死的,很精準,一點都不能動;還有一座橋,它稍微可以鬆。那麼哪座橋更堅固呢?其實是後一座橋更堅固。前一座因為卯得太死,稍微一動就會垮掉;但是後一座橋的所有零件都留一點餘地,不會輕易垮掉。漢語的許多表達模糊直觀不精準,但它給我們留下意會的空間,不精準反而變成了精準。
禪宗就是用中國會意、有彈性的漢語和中國人特有的感性思維方式來表達的。現代很多人或許不能適應這種表達。因為太模糊了,像泥牛入海這種表達。但是這種表達會給你深刻的印象。說泥牛入海肯定比我說「你的分別心再也不起了」這個印象深。因為用理論說一個東西會忘掉,而用一個生動形象把一個東西描述出來就不容易忘。禪門裏的很多語彙屬於第一類。這一類不難理解,只要真的按禪的法門去用功,就能理解。
而第二類語彙卻不能用理論來理解。對聯中石上栽花這個表述就屬於這一類。這一類語言表述很寶貴,是禪、禪宗的一個很奇妙的地方。現在我以石上栽花為例講述其寶貴之處。石上栽花四個字裏包含著修行的內涵。這個內涵不單有修行的,還有生活的,有審美的、藝術的。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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