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母親連割膠(割取橡膠)的工作服都來不及換,就準時把午餐送到學校。她會從課室後門小小聲地提醒我,飯盒已經擺在門邊。我頭也不回,自背後擺著手,示意她快點離開。我可不想讓同學們看見她那副邋遢的樣子。當時的我只希望口袋裡有零用錢,可以像其他同學一樣,在食堂隨意挑選食物。現在回想起來,那是母親百忙中抽空送來,熱騰騰的愛心餐。少不更事的我,卻把那份愛心隨著剩餘的飯菜,全都倒進溝渠裡去了。真是暴殄天物。
初中時,我唸下午班,早上那段清閒的時間,被迫去收膠汁。我穿上長袖衣和長褲,戴上草帽還蒙著臉,看似做足防禦蚊蟲的工夫,其實是企圖把自卑心一層一層地掩蓋起來。
膠園的前端有一間豬寮,牲畜的糞便就直接流入膠園的糞坑裡。每次收膠汁都得經過這臭氣薰天的糞坑,我總是屏住氣且心中百般掙扎。心情壞透時,我甚至繞過那幾顆膠樹,不收了。這一切盡落在母親的眼裡,她總是隨後跟上把膠汁收完。這點點滴滴令我煩厭的膠汁,實實在在都是她的血汗、我的學費。
過後,我們得把大膠桶扛上腳踏車,再把它推到路口,由貨車把它載走。越靠近路口,我就越感到難堪,而下意識地把草帽壓得更低,因為同學們都在那兒等巴士。放下膠桶後,我把腳踏車一轉,飛快地逃離同學們“鄙視"的目光,而讓疲憊的母親在烈日下步行回家。“快快回去沖涼吃飯,巴士就快來了!”我越踏越快,把母親的嘮叨和她滿身的膠屎味遠遠地拋在後頭。可是為了我的前途,母親從不計較這一切的髒和臭。
我還規定母親在月曆上記錄我幹活的日子,以便在月尾時理所當然地向她領取工資。母親一天只有四元馬幣(大約十元港幣)的工資,但她卻笑嘻嘻地說:“你怕我會吃掉你的工資嗎?”當她極力地給予我最深切的愛護時,我竟是如此的不信任她,甚至忘了她是毫無私心地為我付出。
小學畢業典禮時,我被擺上台,呈獻了一首《春天裡》。我壓根兒就不是唱歌的料子,母親卻特地請了假來觀賞,讓我從家長席的後方,聽到了重重的掌聲。母親對我的歌喉大讚不已,還說我在唱歌時,右腳會輕輕地踩著節拍呢!她對我體貼入微,始終以我為榮,縱使我是那麼的不肖。
三十年後,在沒有掌聲的手術室裡工作,我方體會到母親操膠刀時,隨著膠汁所滴下的辛勞和被蚊蟲侵凌的酸楚。她默默地以膠刀牽引出我這一雙執刀的手,誰曾為她喝彩?
手術室裡的無影燈,讓我對病痛的根源一目了然;而當年栓在母親頭上的煤油燈,則毫無保留地閃射出每一道光芒,照亮著我的前程,我心中的無明。
母親給予我的愛,像大江大海,超越了我內心所能承載。我這雙因為做手術而沾滿血跡的手,為病人縫補過成千上萬個傷口,但就是不知該如何彌補以往的過失。望著母親像棉花一般白的頭髮,我只能在她僅剩的歲月裡,百般懊悔。
媽,我早就該對您好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