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佛教內部，佛弟子對佛經（sūtra）的闡釋一般似較少參考哲學家的觀點，而偏重法師乃至居士的看法；在哲學界中，人們亦鮮有把佛經作為討論的主要文本，最多僅把論（śāstra）作為探討的對象。方東美先生（1899-1977年）強調《華嚴經》的哲學價值，這不論在佛教界還是哲學界均是罕見的例子，其當有值得我們注意的地方。本文即檢討方先生對《華嚴經》所作的評價，藉以反省吾人能從中得到甚麼啟示。
方東美先生是近現代中國其中一位主要哲學家。他年輕時考入有基督教背景的南京金陵大學修讀哲學，大學畢業後即赴美國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分校修讀研究院，並以A Critical Exposition of the Bergsonian Philosophy of Life一文取得碩士學位。在原校取得博士學位前，即回國任武昌高師（武漢大學前身）副教授和東南大學（中央大學前身）教授等職，主要講授西方哲學。方先生以上學術背景，當與佛教沒有太大關係，以致我們在佛學的討論上似不應特別提及他的名字。惟有趣的是，方先生在中年以後即開始研習佛經和鑽研佛學，故吾人可發現他的學術著作中，不少涉及佛學的討論，當中包括各為一套兩冊的《中國大乘佛學》和《華嚴宗哲學》，以及用英文撰作的Chinese Philosophy: Its Spirit and Its Development 。在《中國大乘佛學》的附錄中，方先生即有信函和熊十力先生（1885-1968年）討論佛學，並嘗試糾正後者對佛學或存在的誤解和偏見。國際著名佛學家稻田龜男教授（Kenneth K. Inada，1923-2011年）便有言：「處理最艱深的大乘佛學問題，方教授舉重若輕，令人嘆佩！」；宗教哲學家傅偉勳教授（1933-1996年）是方先生的學生，其亦嘆曰：「沒想到我老師對佛學研究如此精深!」誠如方先生早期弟子唐君毅先生（1909-1978年）言：「當世能通透中西哲學者，吾師以外，亦無第二人。」足見方先生實對包括佛學以內的中外哲學有著深入認識，而正是他能循一宏觀和比較的視野來看待不同思想，故往往能從佛經中看出他人或不易發現的價值。事實上，方先生在台灣大學哲學系退休時，便仿效《華嚴經》中毘盧遮那佛以佛光普照不同時空的菩薩，用燭光燃點學生手上的蠟燭，藉以比喻薪火相傳和光明互遍；在逝世前兩年更在有天主教背景的輔仁大學講授「華嚴宗哲學」。凡此，均反映方先生對佛教的重視，以及佛教對他的影響，而這亦解釋了我們當有重視他對佛教所作闡釋的必要。
至於《華嚴經》的全名為《大方廣佛華嚴經》，在大乘佛教的傳統中向被視為是記載了佛陀成佛後首次說法的內容。但相對於其他或多或少帶有論證和概念分析的佛經，《華嚴經》的內容不但不涉嚴格的推論，其表達方式亦似不如大部分佛教經論般清晰。日本學者木村清孝（1940-現在）在《華嚴經的現代解讀》一書中，即對《華嚴經》作以下描述：「我們看《華嚴經》整體架構，可以有趣地發現，《華嚴經》就像一齣夢幻歌劇，只不過它的規模遠過一般。它的舞台依『七處八會』（七個場所、八場說法大會），演員們依循從地上到天上，然後再回到地上的順序移動。真正的主角盧舍那佛（作者按：即毘盧遮那佛），在每一個舞台中被無數的菩薩及諸天圍繞，從未說過一句話：只有周遭的菩薩及天人輪番上陣，上台歌唱、演說、表演。從頭至尾都只有配角們在舞台上輪班演出，熱絡場面。」正是《華嚴經》的內容和表達方式如此特別，佛教徒一般多循信仰和修持的立場來對其作出了解，佛教界以外的人士則或從神話和文學的角度對之作出分析。但不論是否佛教人士，皆少以《華嚴經》作為哲學討論的文本。有趣的是，方東美先生作為一位精通佛學的哲學家，在面對帶著最少哲學色彩的《華嚴經》時，竟認為《華嚴經》才是最佳的「哲學概論」，值得每個對哲學感興趣的人士閱讀。方先生何以會有如此獨特的主張？《華嚴經》與哲學究竟隱藏著甚麼關係？後文即對相關問題作出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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