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在某佛教中心翻閱一本有關神經科學的書,坐在地上讀到中途,順手把書放在地上便去幹其他的事……一會兒返來卻見上師把地上那本書拾起來,有點好奇地翻看着。大師兄看在眼裡,跟我說:原來西藏人十分珍重文字,認為文字能傳達佛陀的思想,況且在西藏大部分的印刷品都是佛經,所以一見書本給丟在地上,會立刻撿起來……上師對「文字」的珍重,讓我反思我們社會對印刷品的態度:在香港(包括我的家),廢棄的印刷品會被用來墊餐桌包垃圾的……我們眼中的文字遠沒有西藏人眼中那麼偉大。
所以在觀看完日本電影《字裡人間》後,十多年的這一幕重現心頭(然而,上師卻經已示寂)──原來不只是西藏人,日本人對「文字的價值」也有深刻的體會,整套電影表面上是內向的編輯馬締和他的團隊的奮鬥故事,但內裡卻是在他如何在領略文字的深層意義中,個人得以成長的表述。(所以電影的中文譯名《字裡人間》是近年來起得最好的電影名稱,因為能準確表達「文字傳達人間真情,真情又再創造文字」的深層意思。相反地,日本原名《舟を編む》,造船的意思,或解作「在字海中編織小船」,則只表達了「文字是渡過溝通之海洋的舟伐」之意,卻稍為欠缺了一點感情。)
男主角馬締(松田龍平飾演,他是英年早逝的演技天皇松田優作的兒子)是語言學碩士,喜愛古籍文字,性格內向,寡言又不善辭令,畢業後在大出版社做推廣,當然毫無成績。與此同時,出版社的字典編輯部正籌備出版一部大詞典《大渡海》(涵意如前述)──目標是編篡一部把大卻分的流行用語都包括在內、真正能在日常生活中「用」的詞典。本來負責這項工作的編輯因要照顧患病的妻子而辭職,發現馬締或可勝任編寫詞典的工作,便推舉他接任《大渡海》的編務。
然而,《大渡海》的誕生可謂一波三折,首先是出版社面對不景氣,令一直照顧他的同事被逼調走(同事其實知道馬締去其他部門都生存不了,加上認為只有馬締那種對文字的執著才能完成《大渡海》,所以寧犧牲自己代替馬締被調走);出版社老總又認為字典不賣錢,要中止《大渡海》計劃,幾經爭取才可繼續,但馬締卻要硬啃其他部門的校對工作;人手不足但新同事又不適應重覆校對的枯燥;印刷廠的紙質不合要求……
這一切都要馬締用「真正的溝通」來解決。他雖熱愛文字,卻是和身邊生活無關的「死文字」,甚至連寫給心儀女性的情信也用文言文來寫,害對方看不明白大感尷尬……然而,他卻從編制《大渡海》的過程中,領略到語言的起源就是人們在日常生活間的溝通,而溝通的背後就是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期望和信任;所以與其說字典是收錄文字的意義,倒不如說字典是人間的愛的交流記錄,而字典編輯人的真正任務,就是讓這份愛的表達記錄傳承下去,教後來的人也可以從過來人的經驗中,找到可以準確地向別人表達自己思想和感情的工具──助人傳情遞愛,恰當地表達自己,是極有意義的工作,故《大渡海》的老編輯在臨終時說:「如果我去了天國,也會在那兒搜集詞彙[編輯字典]。」
而在馬締投入於「助人用語言表達自己」的工作時,卻不知不覺間找到了自己的話語,他以行為表達出認真專注的工作態度及關懷別人的心,助他找到伴侶、好朋友、好工作伙伴,以及一大群願意不眠不休地為他完成第三稿校對的義工,全憑眾人的付出,經過前後十六年努力的《大渡海》終於面世──它既幫助使用者渡過語言的大海,亦幫助馬締渡過人生的大海──一部語言的巨著必需靠一個不善辭令的人去完成,因為愛與真誠就是最高的語言。
後記:播映《字裡人間》的戲院同時播映松田優作的經典名作《其後》──逝去的父親和兒子同時出現在同一戲院的屏幕上,傷感之餘卻有溫暖──人間的真情跨過了生死的隔阻,把不同時空的愛匯聚成的天河。
──謹以本文獻給我的根本上師祈竹仁寶哲,願天下人都珍惜文字,珍惜語言,珍惜溝通,珍惜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