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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入猛火焚燒,或在鐵鑊煎煮--從日本地獄繪畫觀地獄思想(一)

《地獄草紙》(局部),一卷,紙本著色,墨書 ,26.5cm x 454.7cm,十二世紀,奈良國立博物館藏。(圖:奈良國立博物館)
《地獄草紙》(局部),一卷,紙本著色,墨書 ,26.5cm x 454.7cm,十二世紀,奈良國立博物館藏。(圖:奈良國立博物館)

三惡道以地獄為最苦

因果與輪迴,是佛教的核心思想。有情眾生因所造善不善業,死後隨業受報,於六道中輪迴。六道分別是天、阿修羅、人、畜生、餓鬼、地獄。後者我們稱為三惡道,《法華經》〈方便品〉有云:「以諸欲因緣,墜墮三惡道。輪迴六趣中,備受諸苦毒。」佛弟子讚歎佛陀,因為他是甚為希有的覺者。覺者不受貪嗔痴及各種煩惱困縛,斷除了生死輪迴之苦。凡夫則未能自覺、覺他,無始劫以來,受業力的牽引及束縛,生生世世無休止於六道中流轉。

三惡道又以地獄為最苦,造業最重最惡的人,會投生該處。地獄眾生所受的苦痛,不同經典有不同的描述。例如《地藏經》形容在無間地獄者,「⋯⋯碓磨鋸鑿,剉斫鑊湯,鐵網鐵繩,鐵驢鐵馬,生革絡首,熱鐵澆身,饑吞鐵丸,渴飲鐵汁⋯⋯日夜受罪,以至劫數,無時間絕。」他們日夜接受諸般刑罰加身,如切斷身體、下油鑊烹煮、飲燃燒過的鐵汁,每天如是,其歷時之久,要以「劫」這個單位方能計算。佛經但凡提及劫,可以分小、中、大三種,小劫換算約為一千六百多萬年,中劫約三億多年,大劫更是多達約十三億年!其「無時間絕」之感,可想而知。

從佛教傳播的角度來看,地獄思想可謂深入民心;即使我們沒讀過《地藏經》,也曾聽過「無間地獄」、「十八層地獄」、「牛鬼蛇神」、「十殿閻羅」這些詞彙,當中有些是經中所出,有些則結合民間信仰演變而來。佛教自東漢時傳入中國,及至魏晉南北朝越趨興盛。當時譯出的經典,如《長阿含經》、《大樓炭經》、《正法念處經》,當中有若干篇幅,詳盡描寫和解說地獄與業報相對應的種種關係。而隨著後世僧侶引入及翻譯其他大乘佛經,地獄思想逐漸在民間與儒家、道家思想融合,趨向本土化,內容也變得複雜,出現如唐末五代的《佛說預修十王生七經》及《佛說地藏菩薩發心因緣十王經》這兩部疑偽經。這兩部著作衍生的十王信仰與地藏信仰,同時風行東亞一帶,影響深遠。

地獄變相,轉迷為悟

唐代義淨翻譯的《根本說一切有部毘奈耶雜事》,首次提及「地獄變」這個概念 [1]。緣起是,舍衛城的給孤獨長者買地以造僧園獻給佛陀;園建成後,長者心想,應該以彩畫莊嚴僧園,便向佛陀請求允許。佛陀於是說:「長者!於門兩頰應作執杖藥叉,次傍一面作大神通變,又於一面畫作五趣生死之輪,簷下畫作本生事。佛殿門傍畫持鬘藥叉,於講堂處畫老宿苾芻宣揚法要,於食堂處畫持餅藥叉,於庫門傍畫執寶藥叉,安水堂處畫龍持水瓶著妙瓔珞,浴室火堂依天使經法式畫之,並畫少多地獄變 [2],於瞻病堂畫如來像躬自看病,大小行處畫作死屍形容可畏,若於房內應畫白骨髑髏。」這段記述,雖不見於相應律藏,然而不難想像,寺院在當時已有壁畫,內容可因應場所配置有所不同,地獄變相也常見其中。

事實上在中國,藝術創作的成就和佛教思想傳播往往相輔相成,互為表裏。朱景元《唐朝名畫錄》便有如下記載:「又嘗聞景雲寺老僧傳云,吳生畫此寺地獄變相時,京都屠沽漁罟之輩,見之而懼罪改業者往往有之。」 [3]吳生即大名鼎鼎的唐代畫家吳道子,有「畫聖」之稱,其生花妙筆竟能令觀者畏懼所造殺業,心生懺悔,除了符合時人對他「獨步當世」的評語外,更讓後世窺見佛畫對眾生心靈教化、轉迷為悟的作用。可惜吳道子大部分作品均為壁畫,致使幾乎並無真跡傳世。當今少數歸類為吳生之作,藝術史學者普遍認為未能斷定為出自本人手筆,最多是其弟子或後人臨摹所傳。這類為了勸惡人行善、俾使大眾知因識果而描畫地獄慘狀的古代佛畫,在歷經三武法難及朝代更迭後,早已不再復見。相反到了宋代,十王與地藏信仰結合,相關的藝術創作開始增加,後來又配合淨土信仰的闡揚,發展出別具特色的「十王圖」,當中不少保傳在敦煌石窟中,至今仍散見世界各地。

日本《往生要集》的地獄觀

回到六世紀中期,佛教經中國傳自朝鮮半島的百濟,再輾轉傳往日本。日本人按著固有的風土習俗,對佛教義理作出詮釋,加上他們對罪與罰、身後世界等課題的關心,因此特別對地獄思想感興趣,加以廣泛地流佈。有趣的是,日本接觸六道輪迴之初,他們喜歡把地獄與極樂併在一起討論,認為這是死後世界最具代表性的例子。這點從平安時代的天台宗僧侶惠心僧都源信(公元942年-1017年)的代表作《往生要集》可見一斑。源信撰寫《往生要集》的其中一個出發點是,當時佛教信仰仍是知識分子的東西,一般民眾更關心的是來世的問題,故他除了在書中傳揚易行的念佛法門外,更著重對地獄世界的描述。書中開宗明義點出「厭離穢土」,即鋪陳地獄種種細節。源信鑑於《正法念處經》、《起世經》、《地藏經》等對地獄的介紹各有不同,遂以集大成方式整合諸經,將地獄世界分為八層,分別是等活、黒繩、眾合、叫喚、大叫喚、焦熱、大焦熱及無間。

圖2:《往生要集》(圖:佛教大學附屬圖書館)
圖2:《往生要集》(圖:佛教大學附屬圖書館)

一層等活地獄從大地之下一千由旬 [4]深起計算,面積是縱橫各一萬由旬,頭七層地獄的空間是一樣的,最後一層的無間地獄則縱橫各八萬由旬。此外,八大地獄中又各自有十六小地獄,種類繁多,大抵按眾生所造惡業而分別。故地獄總數達一百三十六之多!用來衡量應投生哪一層地獄的惡業,主要是按犯了殺生、偷盜、邪淫、飲酒、妄語、邪見、破淨戒眾 [5]、五逆罪中的哪些來釐定。例如只殺生而沒犯其他的便會墮進等活地獄,在那裏接受刀割、用鐵爪而互相彼此割裂決鬥的懲罰;有殺生和偷盜的便會墮進黒繩地獄,他們須背負極重鐵塊,在滾燙的大鍋上沿鐵繩行走;如此類推。可以這樣說,源信在《往生要集》整理並塑造出的地獄觀,從藝術、宗教、民間信仰、道德思想各方面為日本帶來震撼性的影響。

「或入猛火焚燒,或在鐵鑊煎煮」

在十三世紀的鎌倉時代,後人根據《往生要集》創作了《六道繪》。這一系列共十五幅畫作,因其具極高的歷史及藝術價值,於1963年獲指定為國寶,現藏於滋賀縣的聖眾來迎寺 [6]

《六道繪》有十二幅是從《往生要集》中「大文第一厭離淨土」開始,按次序描畫等活、黒繩、眾合、無間四個地獄,之後是餓鬼道、畜生道、阿修羅道、人道不淨相、人道苦相(兩幅)、人道無常相及天道。另外三幅分別是「大文第七念佛利益」有關的《譬喻經諸說念佛功德圖》、《優婆塞戒經所說念佛功德圖》及《閻魔王廳圖》 [7]

《六道繪》(局部),155.5cm × 68.0 cm,絹本著色,十三世紀,聖眾來迎寺藏。(圖:網上圖片)
《六道繪》(局部),155.5cm × 68.0 cm,絹本著色,十三世紀,聖眾來迎寺藏。(圖:網上圖片)

在《眾合地獄》,牛頭馬面站在鐵山上追趕著罪人,準備送他們上山頂,然後再用鐵塊打碎;而較早前給打死的那些,現在已給拿到一個大鐵臼中,磨成砂漿。另一方面,有貌美女子坐在刀葉樹上,引誘男子爬上樹上,可是他們全都給刀刃插穿。這些男子都曾造業,或姦淫婦女,或對妻子不忠而犯淫行,或曾誘拐他人兒女。

《六道繪》(局部),155.5cm × 68.0 cm,絹本著色,十三世紀,聖眾來迎寺藏。(圖:網上圖片)
《六道繪》(局部),155.5cm × 68.0 cm,絹本著色,十三世紀,聖眾來迎寺藏。(圖:網上圖片)

而另一幅則展示出無間地獄的灼熱景況。無間地獄又稱阿鼻地獄,是八大地獄的最下層,犯五逆罪的眾生在這裏所受之苦比對上七層要慘痛萬倍、億倍,他們要在一個中劫的時間內,持續在獄犬口中吐出的烈火裏焚燒。除此之外,獄卒亦會用鐵釘擊打他們的舌頭,又強逼他們吞下灼熱萬分的鐵丸。

聖眾來迎寺的《六道繪》,在每幅畫上方均抄錄了《往生要集》的經文,精要解釋了所牽涉的佛教名相。畫作明顯可看到受宋代山水畫風的影響,例如以俯瞰視角呈現慘厲的場面,還不忘加入伴襯的山林草木;這種美與醜交融的處理手法,筆觸雖略帶粗獷,但在表達細節方面毫不馬虎,反而有相得益彰之感,這對當時日本畫壇來說也是頗具新鮮感的。下期我們時序會向前回朔一點到十二世紀的平安時代,觀賞由後白河法皇下令制作的一系列《地獄草紙》,其殘酷悽慘的畫面,如沸屎地獄、剥肉地獄、血肉與屎尿穢物橫飛,比後來的《六道繪》反而又過之而無不及了。

(待續)


[1] 的確,在隋朝時由法經等撰的《眾經目錄》卷四已有「比丘法藏見地獄變經一卷」,唯原經已佚,到底此經何意、說於何地、出於何時,暫時無法再作考據。同時,我們亦不應現解為要到唐代才出現地獄畫。

[2]變者,以佛經中事,變為圖繪,便利大眾趣入佛法。又稱經變、變相。

[3] 同朝張彥遠所撰《歷代名畫記》,亦載吳道子在景公寺及福先寺所繪地獄變,相信他是看過真跡的,至於朱景元則不肯定他有沒有。景雲寺是唐朝時名稱,原寺已全部損毀,今為寧夏須彌山石窟。

[4] 由旬,梵文yojanā,是古印度的長度量度單位,若換算成十進制,按古代各家說法會得出不同理解。有十一、十四、十六、十九公里各種說法。

[5] 與淨戒人犯奸淫之意。聖嚴法師《戒律學綱要》:「在一切邪淫戒之中,以破淨戒人的梵行者,罪過最重。所謂淨戒人,是受了比丘、比丘尼戒、式叉摩尼、沙彌、沙彌尼戒,乃至受持八關齋戒於其齋日的佛弟子。破淨戒亦稱污梵行。」

[6] 根據正和二年(公元1313)的一道碑銘,可得知此畫原藏於比叡山橫川靈山院。

[7]《閻魔王廳圖》,其實反而是受《十王經》的影響,我們之後會談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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