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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迷思:照顧認知障礙症患者的親身體會

圖:Joyce Chow

有同學傳來一篇關於「認知障礙症」的文章,剛巧家裏亦有老人家患上此症,閱後感慨萬千,激發了一些思考,抒而發為此文。上文的主旨是當一個認知障礙症患者逐漸喪失記憶的時候,甚至連最親的親人亦開始忘記,他再是同一個我嗎?

哲學家笛卡兒(Descartes)說:「我思故我在(cogito ergo sum)。」[1] 如以此作為「我」的定義,則患者顯然再不是同一個我了,或者是一個迷失的我。為甚麼?「我」這個東西,除了能思外,所思亦是他的另一面,「能」與「所」是一種相對的關係,不能分離呀!既然所思已有所缺失,起碼記憶部分遺忘了,自然連環境以及各種關係如親人、新近往事等等都與以前不同了,當然這個我亦不同了。這對照顧他的親人來說,很多時都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佛家主張無我,佛教的三法印是「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對一般人講諸行無常,似乎都是可以接受的事情,羅文的電視金曲亦有唱「變幻原是永恆」嘛!只要觀察的時間夠長,成住壞滅,亦即無常,對大部分普羅大眾都是可明白的事,只是心理上不大願意接受罷了!但說到諸法無我,大家似乎就不能接受了。既然連「無我」都不能過關,那涅槃就更不消說了。

為甚麼不能接受無我?佛家解釋是因為執著。「我」這個標籤,代表了一切感情的所在;有謂人是情感的動物,而情感除了即時的反應外,過去的記憶亦是重要的元素。懷緬過去是人之常情,這正就是為甚麼至親不再認得自己的時候,我們認為那是痛苦的事情。另一首金曲歌詞:「懷緬過去常陶醉,一半樂事,一半令人流淚,夢如人生快樂永記取,悲苦深刻藏骨髓」打動人心,亦是如此。

人除了喜歡懷緬過去,亦喜歡寄望將來。我們凡夫俗子往往是常常懷緬過去,時刻寄望將來,對當下此際就捉不住了。所以凡夫的我,其實是迷失的我;因這個我根本不是活在當下,在最現實的時刻卻心不在焉,你能說有我嗎?此亦是為甚麼佛教大家要活在當下;但佛不是教大家要無我的嗎?《金剛經》說︰「過去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2],謂之三心不可得。而現在的當下又是剎那[3] 生滅,我活在當下,而當下剎那生滅,那當然無我啦。如果真的無我,那我沒有了,是否代表甚麼都沒有了?此是一般人的迷思,我是否迷失了?

作為學佛人,我們必須理解清楚此問題。聖嚴法師說得好:「佛法是教我們要放棄自我,要無我的,但在達到無我之前,先得要建立自我;先要提得起,才能放得下。當自我是甚麼都不知道時,如何放得下呢?」[4] 所以要無我,先得要尋找迷失的我,才可以進而無我。而把握當下是關鍵之所在;如何活好當下而能不執著,就是由我進入到無我之門。簡單地說,建立自我就是要先了解自己,能初步控制自己的情緒和心,不為物役,才算找到自我。能尋回迷失的我,才可開始修練到無我。

禪宗大匠臨濟義玄對此有這樣的見解︰「已起者莫續,未起者不要放起,便勝爾十年行腳。約山僧見處,無如許多般,只是平常。著衣吃飯,無事過時。」[5]所謂「已起者」,是指過去的記憶,我們不應執著,莫使它延續下去;「未起者」是未來,我們不應擔憂;要摒除對過去未來的無謂憂慮。抓住當下亦即平常心是道,吃飯穿衣,無事過時,無特希奇。

臨濟禪的宗風是當頭棒喝,臨濟有以下一段驚人的教誨︰「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逢羅漢殺羅漢,逢父母殺父母,逢親眷殺親眷,始得解脫,不與物拘,透脱自在。」[6] 如果斷章取義來說,簡直就是大逆不道,豈是人言。其實臨濟的意思,是指點弟子決不能不顧當下的修行,只對未來的得道成佛過分期許;另一方面,對出家人來說,父母眷屬是深藏的記憶,過分思念是障道的原因。所以在修行當下,要剔除妄念,當腦海見父母就殺父母,遇佛就殺佛來對治之。[7]

依臨濟的意思,與認知障礙症患者相處,我的啟悟是要忘卻前塵來照顧他,亦不期許將來。這其實是雙方面的,一方面患者雖已不是同一個我,但另一方面,我們亦應當放下以往的記憶,不要不斷以尋回從前的他為主要目的。當知當下的重要,無論這個我是誰,他仍是有感情的,他仍是可享受當下的;我們應與他建立歡愉的當下,活好當下,契合佛之所教,這亦是幫助自己修行的因緣。


[1] 《我思故我在》(笛卡兒著,錢志純譯)

[2]《能斷金剛般若波羅蜜多經》(《大正新脩大正藏經》Vol. 08, No. 239)

[3]梵語 kṣaṇa,巴利語 khaṇa。又作叉拏。意譯須臾、念頃,即一個心念起動之間,與發意頃同義,單作念。意為瞬間,為表時間之最小單位。據《俱舍論》所載,一剎那可演算為約當於今之零點零一三秒。 

[4] 《聖嚴法師教禪坐》(聖嚴法師著)

[5] 《臨濟語錄》(《大正新脩大正藏經》Vol. 47, No. 1985)

[6] 同上。

[7]《需要哲學陪伴的時間》(姜信珠著,李萌萌、李海蘭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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