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自2014年開始,鍾玲教授每月都會寫一篇佛教短篇創作,名為掌上小說。這些作品以一般人為對象,希望讓大家從中得到一些小領悟,讓精神境界得以提升。
在江西大庾縣城北門旁的糕餅舖裏,惠明和尚打聽到的確有一個操濃重粵語口音的年輕人,在一個時辰前出城了,他知道終於給他找到狡猾的南蠻了。惠明立刻衝出城門往山上走,這條小山路先朝北,再朝南,然後通向北粵,只有他發現這條小徑,其他七、八十個僧人都往通粵的主驛道上追去了。
惠明和尚高瘦挺拔,步履帶風,眼中露出出家以前當軍人時的銳光。這是初秋天氣,樹林葉子開始落了,獵物更不易藏身。他用以前帶兵時追敵的方法,慎密地確定逃亡者的行蹤,查詢注重細節,像是南蠻有張鹿形的臉,他一定總是戴帽子,好掩藏剃光的頭。
過去八個月他一直看南蠻不順眼,說話腔調難聽至極,連一個大字不識,竟然敢作偈子,搶奪六祖的寶位,是他騙走了鎮寺之寶,騙走祖師傳下來的袈裟,是他蒙騙了師父弘忍老和尚。他望見大庾嶺樹林頂上出現一座寺院閃亮的瓦,想起了自己的東山寺,長江以北群山環繞的東山寺,僧伽千人的大寺院!一個月以前寺內大亂,因為弘忍老和尚的侍者說,袈裟不見了,又說老和尚兩天前一早就不見了。舂米房的僧人說慧能也是兩天前一早就不見了,三者竟同時失蹤!於是寺裏的耳語大海波濤一般地推進。有人說慧能偷了袈裟,老和尚追去了。甚至有人說,慧能把老和尚騙下山,殺害了老和尚,帶袈裟逃走了。正在人心惶惶時,守山門的僧人上來傳話,老和尚回來了。啊,那麼老和尚並沒有被殺害,惠明記得他跟兩百多僧人一起到寺門口去迎接老和尚,個個心中都在想:袈裟呢!
弘忍住持老和尚,六十歲,中等個頭,身上的褡褳扁扁的,顯然沒有把袈裟帶回來。他們齊向老和尚行合什禮,沒有人敢開口問。老和尚一直走進方丈寮,叫待者傳話出來,他閉關了。這下子寺裏不只是耳語,而是公開討論了。有一半的僧人認為,老和尚要把袈裟給誰就給誰,我們只管修行,包括神秀和尚在內,努力修持,摒除雜念。一半人憤憤不平,慧能可以深入經藏嗎?像神秀那般?況且老和尚站在柱前看慧能的偈「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時,很多人聽見他說「也還沒有見到本性」,老和尚甚至用自己的鞋底把這偈子擦掉。慧能當然沒有資格擁有袈裟。但是他非常會狡辯,你不見他的偈子句句把神秀的偈子給封殺嗎?他一定半夜去找老和尚,作了另一首偈子,把袈裟騙到手。一定要把袈裟搶回來,給老和尚好好再選出六祖。於是有近百位僧人下山去追慧能。
惠明看見山上林子裏,有一個戴了便帽的身影閃動,正在匆忙地趕路,肯定是慧能。他施展輕功追上去。在一個小山腳下他追上了慧能,那兒有十多塊大石頭。他們距離三丈的時候,慧能站定,回過身來,他的皮膚黝黑,雙眼細得像針,他把背上的包裹取下,把它丟在一塊大石頭上,對惠明大聲說,聲音清晰而平靜:「這法衣是一個信物,是得到法的信物,是可以搶的嗎?」說完就走進枯草叢中消失了。
惠明的眼睛發亮了,走近那包裹,由打結的縫裏看見鎮寺之寶袈裟的褐色布料。他伸出雙手去取包裹,雙手卻停在空中,因為他忽然想到自己為甚麼來奪取袈裟呢,是的,是為了把袈裟送回去給弘忍老和尚。於是他的雙手抓住了包裹,臉上陰晴不定,雙手用力提,卻使不出勁。他心想,自己真的沒有私心嗎?自己不是認為神秀勝在經藏,自己卻在除去執著上幾乎無人能比,他不是把四品官位的將軍一職說拋棄就拋棄嗎?自己的確有過想做六祖的念頭。這就是執著啊。而慧能竟然能把袈裟拋棄,他才是真的沒有執著,是一個真正得法的人,自己追求的不正是法嗎?惠明後悔自己的魯莽了,大叫說:「行者,行者!對不起,我是為法而來,不是為法衣而來。」
慧能由二十尺外的長草中站起來,跳上袈裟旁的一塊石頭,盤膝坐下。惠明跪在石頭前。這是一幅有趣的畫面,一個穿破舊短衫、垮褲、戴便帽的小個子,如山不動地坐在大石頭上,前面跪著穿僧袍,高挺莊嚴的法師,一臉慌恐。
惠明說:「請行者為我說法。」
慧能說:「我教你,現在把心中各種善、惡想法全部摒除,甚麼念頭都不要生,然後我再說法。」
惠明雙目下垂,過了一陣子臉上平靜了。
慧能說:「現在你心中沒有善緣也沒有惡緣,此時此刻是否就是惠明上座的本來面目?」
惠明明白方才一剎那他已進入不二境界,有自性的開悟,他說:「在東山寺修行四年,從來不瞭解自己真面目。謝謝你的開示。從今起您是我的師父。」
慧能搖搖頭:「我跟你都是弘忍老和尚的徒弟,讓我們一起護持師父的禪法。」
惠明向慧能行五體投地頂禮後,下山離去。
《佛門網》蒙鍾玲教授允許刊載掌上小說系列作品。本篇原載台灣聯合報和香港大公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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