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曇真言”與“普庵咒”(下)[1]
如果說持咒功德不可思議,咒語超越凡夫理解,沒有考證必要的話,那就沒有甚麼好說,想怎樣唸,就怎樣唸。不過咒語作為方便工具(√man+tra,“[幫助]思維的工具”),本身就離不開語言音聲的規律。認識咒語背後的語言規律,不但有助辨別發音,更讓我們認識其歷史淵源。像“普庵咒”這個咒語,裡面包含了古代印度人的智慧,同時反映中印兩個古文明過千年的交流史。
要了解一個咒語的來龍去脈,應先從文本入手,換言之咒語有多少個版本,彼此關係,歷史先後如何等問題必需一一釐清。
“普庵咒”相傳為宋代臨濟宗普庵祖師(1115-1169)所作,然而普庵生平的零散傳記中並沒有確實提及。現存“普庵咒”文本最早出現於十六世紀末,主要有三種:
i.)嘉慶藏《諸經日誦集要》載“普庵祖師神咒”(1600)(即後來十八世紀《禪門日誦》載“普庵大德禪師釋談章神咒”的前身);
ii)古琴譜《三教同聲》所載“釋談章”(即後來的琴曲《普庵咒》;見查阜西《存見古琴曲譜輯覽》1958: 27, 219);
iii)趙宧光《悉曇經傳》載“悉曇真言”(饒宗頤編印)。
以上三個版本內容一致,都是相傳普庵禪師的“悉曇咒語”。不過,有趣的是三個版本格式不一,反映不同的人對這個咒語有不同的理解和演繹。經集裡的“普庵咒”是禪僧的功課,持咒視為修行的一種方式;琴曲《普庵咒》反映明末文人對佛門清淨空靈的臆想,所以後來的《普庵咒》索性連字(咒音)也省掉,以純音樂的方式流傳;至於《悉曇經傳》所載的“悉曇真言”,關心的是“普庵咒”發音的問題,是部聲韻學的著作。
有關“普庵咒”現存的文獻記載,最早見於瞿汝稷《指月錄》(1595):“肅之呪世間盛傳,至被管弦。”可見到了明代,“神咒版”與“管弦版”的“普庵咒”已廣為流傳。不過,教界對“普庵咒”亦曾抱有不同的看法。明代名僧祩宏在《重刻諸經日誦》(1600)裡便提及到把“普庵咒”從重刻的《日誦》中擯除的原因,說明很早就有人注意到這個咒語與別不同。[2] 不過,明清以來不少民間著作取材於“普庵咒”,當今連教界亦流傳著各種“普庵咒”靈驗的說法,可見“普庵咒”在漢地有一定的生命力。[3]
“普庵咒”歷久不衰的原因何在?一般咒語出自某一部經(如《心經》的“揭諦揭諦”),或本身就是一部經(如《大悲咒》),出處明確,亦有梵本為佐證。那麼“普庵咒”究竟出自何處,梵本本來面貌又如何?
“普庵咒”與《悉曇章》
前文提到“普庵咒”,別稱“普庵大德禪師釋談章神咒”。釋談章,即悉曇章,是南北朝以來印度傳入漢地,作為學習梵語字母拼寫和發音的啓蒙書, 即梵語的字母表。[4] 僧祐的《出三藏記集》載道安舊錄,有“悉曇慕兩卷”,饒宗頤先生認為此為漢地最早對悉曇的記載。敦煌寫本鳩摩羅什《通韻》S.1344(2)對《悉曇章》也有“或作吳地而唱經,復似婆羅門而誦咒”和一些具體的描述。不過,漢地沒有《悉曇章》的文本流傳下來,現存《悉曇章》均為日本藏品(部分載錄於《大正藏》第84冊),相信都是盛唐時代空海和最澄等僧人帶過去,後來轉抄而成的。
日傳《悉曇章》由多章組成,版本不一,內容略有差異,但基本都是拼寫練習。試取“普庵咒”的兩段咒文與安國寺本《悉曇章》比較,不難看出兩者之間的關係(中段為《悉曇章》悉曇字母的拉丁轉寫):見附圖4。
以上例子在《悉曇藏》裡分別稱作“毘聲五五”或“二十五字”,後者為“十二聲”,即“迦字一轉”,都是一些字母拼寫的技巧。“普庵咒”和《悉曇章》之間的關係,主要在於前者吸收了後者內容為題材,繼而加以改造,以不同手法製造迂迴曲折的音響效果,也因此失去原來語言學上的功能。“普庵咒”內容的規律性,說明非一般訛化之物。石井公成教授向筆者指出,“普庵祖師神咒”的文本採用了“回文”形式,一方面帶點中國本土神秘主義色彩,另一方面反映作者某種“藝術加工”的精神。這也是“普庵咒”朗朗上口,而且容易轉成管弦的原因。
此外,我們可以注意到“二十五字”內送氣濁音(gha, jha, ḍha…)的漢字均含鼻音。這種特殊的轉寫,見於北涼·曇無讖譯《大般涅槃經》,而不見於智廣《悉曇字記》和其他悉曇著作,可見曇無讖譯《大般涅槃經》與《悉曇章》本來就有密切的關係,而“普庵咒”很有可能出自此傳統。
“普庵咒”的漢語發音也值得一提。由於上述“藝術加工”的緣故,不管是古音還是現代任何一種漢語方言,都無法恢復到原來《悉曇章》的本來面貌。明代趙宧光,為了確定“普庵咒”的發音,還有間接證明“普庵咒”有梵音為據,於其《悉曇經傳》附上“悉曇真言”的蘭札體梵字。按筆者分析,趙宧光所還原的梵字“悉曇真言”,儘管甚具創意,實際上只是“普庵咒”按照當時的漢語發音而拼出來的梵字音標。
古印度的語言學
《悉曇章》在漢地得到發展,但其源頭畢竟在印度。古代印度的語言學十分發達,早在公元前一千多年的吠陀時代,印度人已經有相當詳細的音韻學著作。由於吠陀時代的印度人迷信祭祀,相信諷誦吠陀必須發音完全正確才能生效,所以把字、音、元音、聲母、發音部位等概念仔細拆分和組合,試圖建立一套完整的語言理論,以保吠陀歷久不衰。上文的二十五音本來是吠陀時代印度學者對閉音發音部位的分析。[5] (見附圖5)
儘管印度的語言學甚具科學性,甚至可以說是現代語言學的先驅,但整體印度的學術浸淫於濃厚的神秘主義和宗教氛圍。古代印度人認為梵語是神聖的語言,梵語的字母代表宇宙萬物,念誦梵語字母等於梵我之間的交流,後來印度教,特別是密教,出現大量相關的著述。大乘佛教的“咒語”、“陀羅尼”、“字門”等語言概念,儘管具有一定佛教特色,從本質上一方面繼承了印度的神祕語言思想,另一方面亦吸收了印度語言學的科學傳統。原來原始佛教的經典跟印度其他古代經典一樣靠諷誦相傳,後來佛教徒越來越重視書寫,特別是大乘佛教更把抄寫佛經視為大功德。印度的佛教徒把拼音分析發展為拼寫練習,把《悉曇章》傳到中國,讓中國人認識拼音的原理,促進了音韻學的發展。[6] 梵語拼音的研究在漢地沒有十分認真的繼續下去,反而被藝術加工和漢化而成的“普庵咒”卻流傳至今。其中變化見證了中印之間過千年的交流史,同時亦反映漢傳佛教本土化和流變的一些特點。
佛羅倫斯殘片(Florence Fragment)(附圖3)圖片資料:
[1] 本文內容取自筆者本年於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2011.6.14)和第十六屆國際佛教研討會(2011.6.24)發表的兩場報告。特此感謝各位在場提供各種寶貴意見和指導的學者。
[2] “謂是經僧尼道俗晨夕所持誦,而真偽交雜,識者誚焉……予按其本,勾抹詮次,去偽而存真……問:普庵二佛咒何不錄。荅[答]:真言是佛菩薩語,普庵後代高僧,無說咒理。二佛則華梵夾雜,文辭俚俗,皆所宜去。”
[3] 民間著作或小說裡有關“普庵咒”的記載,見吳熾昌《客窗閑話》(1839)和金庸《笑傲江湖》;近年教內提及過“普庵咒”的包括夢參(見《夢參老和尚開示》)和南懷瑾(見上文)。
[4] 唐·義淨《南海寄歸內法傳·西方學法》:“創學《悉曇章》,亦云《悉地羅窣堵》(siddhir astu)。斯乃小學標章之稱,但以成就吉祥為目,本有四十九字,其相乘轉,成一十八章,總有一萬餘字……六歲童子學之,六月方了。斯乃相傳是大自在天之所說也。”大(2125)54.228中。
[5] Taittirīya-prātiśākhya 1:1-14;2:4-39. Whitney ed.
[6] 對於當時語音學相對落後的中國人來說,印度的拼音科學可以說是劃時代的新知識,自南北朝以來曾多次掮起士大夫學習梵語悉曇的熱潮。現代人學習外語包括說聽讀寫文法等各方面,而傳統中國人認為學習語言以字為本,很少注意到語法現象,學習梵語一般從抄寫悉曇字母和拼寫《悉曇章》開始,懂得認字和發音便當作懂梵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