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多年的人生,與佛法結了不解之緣。雖然在大學主攻的是外國語文與新聞傳播,卻未以之為謀生的工具,反而在八竿子打不到的佛法世界度過一生。
有人質疑這樣子的人生是否值得?因為犧牲了大家所熱衷追求的功名利祿。更經常有人問我白衣說法如法嗎?既然如此執著學佛,何不出家?
佛法浩瀚,深廣如海,窮畢生之力,也只能如入海數沙而已,無法窺探全貌。從小至今,越學佛越覺得無知,每次讀經或實修,都有「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覺,彷彿發現新大陸,處處驚奇,因而樂意與大家分享。越分享心得,就越發感慨過去的了解實在有限,更堅定令正法久住的意志。
正法到底是甚麼?眾說紛紜,大小乘各宗各派的論點不一,顯密也南轅北轍。在我學佛的過程中,對這個問題的思索,確實吃盡苦頭。說出正法,更需要自覺的勇氣:「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
半個多世紀前的台灣,甚至整個華人世界,佛教衰落,談不上佛學研究;佛書嚴重匱乏,講經說法者寥若晨星,更何況只是走傳統的老路子,消文解義,把佛當作神,把佛經當作聖經,不敢越雷池一步。躲在象牙塔裏自我感覺良好,坐井觀天,不敢思辨,無視於佛要我們「覺察、覺悟、覺知」的智慧要求。雖然就宗教情操而言,信仰是最重要的,只要深信不疑,似乎就解決了一切問題。然而就佛法追求真相以求解脫的終極目標而言,光有信仰是不夠的,必須進一步解、行、證,方能成就菩提大道。
我學佛是從淨土宗開始的,淨土法門強調信、願、行為往生西方極樂世界的三資糧。信是完全相信阿彌陀佛的四十八大願,願是希望臨終蒙阿彌陀佛接引往生西方極樂世界,行以口念阿彌陀佛聖號為正行,以其他善行為助行。這種修持方式建立在末法思想之上,主張身處末法時代五濁惡世的眾生,根淺業重,唯有淨土法門方能成就,其他的八萬四千法門都不能濟事。如此的他力思想,號稱「方便中的方便」,使得許多人有了「帶業往生」的藉口,忘了學佛原本就要「消業障、斷煩惱」的,甚至把禪修當成走火入魔,把智慧當成貢高我慢。
那時候,不斷口唸阿彌陀佛的聖號,卻怎麼唸都無法功夫成片,一心不亂。真的是根淺業重吧!
慢慢的,因緣際會,接觸了藏傳佛教、南傳佛教、淨土宗以外的漢傳佛教其他宗派,也實際參加禪修和各種修學活動,視野擴大了,發現以前所學的只是一鱗半爪,諸多錯誤。
戒、定、慧三學是必須課,止觀禪修是開啟智慧之門,部派佛教(被貶稱小乘)的理論雖不如大乘佛教氣勢磅礡,卻是大乘佛教的基石,而且特重實修,不打誇其談的高空。至於藏傳佛教,被誤解為密教或雙身邪教,更是無中生有的冤屈。
佛法與佛教現象、佛教徒的表現完全是兩碼事,不能混為一談。而真正的佛法又是莫測高深,絕非文字功夫所能理解的。西方基督教的研究早已採用客觀的「詮釋學」方法論,而歷來漢傳佛教界的高僧大德,除了極少數精通印度、西域的語文、文化、歷史、哲學、宗教者,如玄奘大師等人,對印度佛教往往像隔了一層紗,神化了佛陀,連帶神話了他的教法。
佛陀所說的法,不離具有中道精神的四聖諦與八正道。大乘佛教把中道觀發揮到極致,莊嚴無比,如果忘了中道見的佛陀本懷,就有墮入外道的危險。
我深信佛法是開放性的修行系統,應與時俱進。大乘經典屢屢提到「四依四不依」、「勝義諦不離世俗諦」、「緣起性空」、「四悉檀」、「應病與藥」、「權教、實教」、「不二法門」等理念,便在說明佛法的時空性與對機性。「果仗因生、事待理成、有依空立」,理是不變的,而事則隨因緣而變。所以佛典中凡是談到理,必然是不變的,否則佛法就稱不上真理;反之,凡是談到事,必然是隨時空因緣而變的,解釋時不可拘泥於文字,否則就是「執理廢事、執事礙理」。
學佛的起點是皈依三寶,當發如是願:「自皈依佛,當願眾生,體解大道,發無上心。自皈依法,當願眾生,深入經藏,智慧如海。自皈依僧,當願眾生,統理大眾,一切無礙。」皈依三寶不是嘴巴說說而已,應該確實做到其內涵,否則就是自欺欺佛了。許多人皈依三寶變成皈依偶像、符咒、山頭,成了標準的外道,與婆羅門教的「婆羅門至上、吠陀天啟、祭祀萬能」毫無差別。正法被模糊了,被扭曲了,被誤用來謀取名利。茲以最基本的三皈依為例,說明何謂正法,以及佛如何重視正法。
《長阿含經》卷二〈遊行經〉說:
時,菴婆婆梨女信心清淨,譬如淨潔白氈易為受色,即座上遠塵離垢,諸法法眼生,見法得法,決定正住,不墮惡道,成就無畏,而白佛言:「我今歸依佛,歸依法,歸依僧。」如是再三。「唯願如來聽我於正法中為優婆夷!自今已後,盡壽不殺、不盜、不邪婬、不欺、不飲酒。」時,彼女從佛受五戒已,捨本所習,穢垢消除,即從座起,禮佛而去。
菴婆婆梨是一位淫女,發心供養佛及比丘,在聽佛說法後,遠塵離垢,諸法法眼生,見法得法,決定正住,不墮惡道,成就無畏。換言之,證得須陀洹果後,發心皈依三寶、守五戒而成為正法優婆夷。可知,證須陀洹果,是三皈依的先決條件。
同經又說:
阿難又言:「世尊有疾,我心惶懼,憂結荒迷,不識方面,氣息未絕,猶少醒悟。默思:『如來未即滅度,世眼未滅,大法未損,何故今者不有教令於眾弟子乎?』」
佛告阿難:「眾僧於我有所須耶?若有自言:『我持眾僧,我攝眾僧。』斯人於眾應有教命,如來不言:『我持於眾,我攝於眾。』豈當於眾有教令乎?阿難!我所說法,內外已訖,終不自稱所見通達。吾已老矣,年且八十。譬如故車,方便修治得有所至。吾身亦然,以方便力得少留壽,自力精進,忍此苦痛,不念一切想,入無想定,時,我身安隱,無有惱患。是故,阿難!云何自熾燃,熾燃於法,勿他熾燃;當自歸依,歸依於法,勿他歸依?阿難!比丘觀內身精勤無懈,憶念不忘,除世貪憂;觀外身、觀內外身,精勤不懈,憶念不忘,除世貪憂。受、意、法觀,亦復如是。是謂,阿難!自熾燃,熾燃於法,勿他熾燃;當自歸依,歸依於法,勿他歸依。」
佛告阿難:「吾滅度後,能有修行此法者,則為真我弟子第一學者。」
八十歲的世尊年老力衰,阿難惶恐不安,自忖世尊即將般涅槃,現在尚有一口氣在,為甚麼不教令弟子呢?佛告訴他,如來並不持(領)、攝(教化)大眾,勉勵他「當自熾燃,熾燃於法,勿他熾燃;當自歸依,歸依於法,勿他歸依。」每個人都應精進修法,自皈依,皈依法,不可皈依他人、他事。歸依法就是精勤不懈地修持身受心法四念住,憶念不忘,除世貪憂,如此才算得上佛的真弟子。
再看同經的另一段故事:
其間未久,時,魔波旬來白佛:「佛意無欲,可般涅槃,今正是時,宜速滅度。」
佛告波旬:「且止!且止!我自知時。如來今者未取涅槃,須我諸比丘集,又能自調,勇捍(悍)無怯,到安隱處,逮得己利,為人導師,演布經教,顯於句義。若有異論,能以正法而降伏之。又以神變,自身作證。如是弟子皆悉未集。又諸比丘尼、優婆塞、優婆夷,普皆如是,亦復未集。今者要當廣於梵行,演布覺意,使諸天人普見神變。」
這段引文凸顯佛的大慈大悲,在他般涅槃之前,一定要看到四眾弟子通達正法、得解脫、能轉法輪降伏異論。這是三皈依的真諦啊!
大乘佛教更強調自性皈依。《大般涅槃經》卷八說:
爾時,佛告迦葉菩薩:「善男子!汝今不應如諸聲聞、凡夫之人分別三寶。於此大乘無有三歸分別之相。所以者何?於佛性中即有法、僧,為欲化度聲聞凡夫故,分別說三寶異相。善男子!若欲隨順世間法者,則應分別有三歸依。
「善男子!菩薩應作如是思惟:『我今此身歸依於佛。』若即此身得成佛道,既成佛已,不當恭敬、禮拜、供養於諸世尊。何以故?諸佛平等,等為眾生作歸依故。
「若欲尊重法身舍利,便應禮敬諸佛塔廟。所以者何?為欲化度諸眾生故,亦令眾生於我身中起塔廟想,禮拜、供養。如是,眾生以我法身為歸依處。
「一切眾生皆依非真、邪偽之法,我當次第為說真法;又有歸依非真僧者,我當為作依真僧處;若有分別三歸依者,我當為作一歸依處,無三差別;於生盲眾為作眼目;復當為諸聲聞、緣覺作真歸處。善男子!如是,菩薩為無量惡諸眾生等及諸智者而作佛事。」
這段話說明自性三皈依的意義:「身中盡有佛性」、「心佛眾生,三無差別。」、「於佛性中,即有法僧。」體悟自身的佛性,便是自性三皈依,「如是之人則不遠求三歸依處。」
以此類推,佛所說的正法,早就面目全非了,何其悲哀!在學習過程中,內心非常糾結與衝突,越學習越感慨,越感慨越不能自已,越不能自已越奮力向前。《左傳.襄公八年》:「周詩有之曰:『俟河之清,人壽幾何?』」《文選.張衡.思玄賦》:「天長地久歲不留,俟河之清秪懷憂。」
最後引用李炳南教授對青年學生的叮嚀「四為三不」與大眾共勉:「為求學問,為求解脫,為弘護正法,為轉移污俗。不以佛法受人利用,不昧佛法同流合污,不藉佛法貪名圖利。」